她慢慢睁眼。
岩缝外的天已经黑透。
云幕低垂,雷痕在云层深处隐隐浮动,像是天道仍在回想白日之战。
更远一些的地方,有零星的火光,那是退走的修士们合拢的辘辘灯影。火光极微,但在这片被雷火洗过的天地里,任何一束光都显得突兀。
她侧耳倾听。
风里有低低的议论、急促的脚步,还有被压低了的怒气与恐惧。她甚至能捕捉到破碎的只言片语:
“……逆命榜……她会入榜……”
“……劫主……别说了,快走……”
“……回宗禀告……”
她合上眼,眼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她掌中的雷,而是恐惧随风而行。
当“劫主”二字随着这些人返回九宗山门,它便会在更高的殿堂里被不断重复、被添油加醋地渲染;从某一刻起,它会成为旁人心口的一根刺,睡梦里的暗影,议桌上无法绕开的字眼。
这不是她刻意求名,而是她必须占住的势。
因为接下来,她要以这股势,换取稍纵即逝的喘息。
她慢慢起身。
离开岩缝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血痕。那一抹暗色蜿蜒在石壁上,像一条细小而固执的线。
她伸指在血痕旁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一枚几乎看不见的雷纹。那是她的印记,也是一次告诫——若有人循着她的血来追,她会知道。
她沿着焦土的边缘无声行走,避开视线最密的几处高地。
走出百丈后,她忽然停下。
脚下的土地极轻微地动了一动。
不是地震,不是余波。
是有人在这片地底藏了东西。
她蹲下,手掌贴地。雷丝如发,轻轻渗入焦裂的泥层。
片刻,她指腹一沉,从泥里抠出一片拇指大的黑色碎片。碎片像石非石,像骨非骨,表面覆着一层被雷灼过的炭壳。
她吹去炭屑。炭屑下露出细密的纹——像阵道,又像骨纹。
“是谁留下的?”她在心底问。
没有回答,只有风。
她将碎片收入袖内,转身离开。此刻不是探究的时机——她需要一个更干净的地方把伤压稳。
她选择了北面一处坍塌的峡口。那里曾是灵脉支流,经雷火冲击后变得干枯却也空旷。她在峡口尽头找到一处天然的石室,门口有被雷火烧成琉璃的岩石,反而成为最好的掩体。
她盘坐其间,第二次入定。
这一次,她把心神沉到更深处。
体内雷火与她的识海交叠处,像海潮拍礁,反复冲击。她不去强压,而是把每一次冲击都视作一次心印的抛光:潮来一寸,她退一寸;潮退一尺,她进一尺。
某个极短的瞬间,她仿佛看见一道极锋利的光,由她心底最黑的地方穿过,照亮了经络最暗的岔路。她顺着那道光,轻轻一拨——
经脉深处的某一缕乱火“啪”的一声熄灭。
她吐出一口长气,背后的汗浸透衣襟。
“还不够。”她对自己说。
她知道这点稳住,只能护她不在今晚崩溃。伤的根,是她以己身硬撼九宗之力留下的罅。要真正平伏,非一日可成。
她闭目,再度沉入。
外头的风更凉了,更深的夜在山谷与山谷之间铺开。
也就在此时,极远处的一处山脊上,有两点冷光亮了一瞬。若有人抬头便会误以为是星;可那不是星,是一双目。
冷光注视着她隐去的方向,很久很久,才像是满意般轻轻一阖。
“劫主……呵。”那声音轻得像露落草尖,“棋,终于摆上桌了。”
黑影退去。
与之相反的,是道道光线从这片焦土之外的九大方位升起——那是传讯符被同时点燃,九宗的天风在夜里呼啸,携着“今日之战”的每一处血与火,往各自的山门奔去。
黎明之前的一个时辰,云层低垂。
一道通体银白的灵鹤掠过焦土上空,羽翼下的气流把薄薄的灰提起。灵鹤背上,灰袍执事回首看了一眼那片寂灭之地,长长叹了一声。
他知道,从今天起,修真界会多一个称谓——不是某宗的真传,不是某门的太上,而是一个独属于人的名号:
劫主。
而另一端,归墟宫蓝袍女子立在宫门外的水阶上,把一枚似水非水的镜片放入袖中。镜片里最后一丝雷火余光熄灭。她抬眸对侍女道:“自今日起,宫中档卷,另开一卷——逆命。”
“是。”侍女低头应下,心跳得很快,不知是惧,还是兴。
天边最暗的那线黑,忽然浅了一分。
沈芷安在石室里睁开眼,指尖轻轻一合,收了最后一缕散乱的雷丝。
她起身,推开被烧成琉璃的岩门,迎着尚未完全醒来的风,轻声道:
“路,从今夜才算真正开始。”
她迈出石室。
焦土之上,一道极浅的晨光刚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