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1章 饿鬼道(2 / 2)

这是一种祭祀,也是一种交易:我们献上丰盛的食物以及食物所承载的“饱”与“满足”的意念,满足它们的渴求,送它们离开,换回村子的安宁。

虽然听起来迷信,但在那种无处不在的诡异恐怖氛围下,这成了唯一的选择。

农历七月十四,中元节前夜,村里杀猪宰羊,蒸馍煮酒,女人们拿出最好的手艺,准备了各式各样的菜肴。傍晚时分,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几十张八仙桌拼接成一条长长的宴席,上面摆满了鸡鸭鱼肉、瓜果蔬菜、米饭馒头、酒杯茶盏。每一道菜都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然而,在这丰盛的宴席周围,气氛却凝重得可怕。没有一个孩子嬉笑打闹,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人们默默摆放食物时压抑的呼吸声和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摆放完毕,三叔公带领几位长者,在席首点燃了香烛,进行了简单的祷祝,内容无非是“敬请享用,佑我平安,食毕归去”之类。

随后,全村人默然无声地迅速退回家中,紧闭门窗,熄灯灭火。整个洼子村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和黑暗之中,仿佛一座空村。我和三叔公躲在离村口最近的他家阁楼上,透过木板缝隙,屏息凝神地观察着外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四周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消失了。那种寂静,沉重得让人心慌。

约莫子时前后,那熟悉的灰雾,再次出现了。

它们如同无声的潮水,从四面八方的山林里渗出,贴着地面,向村口汇聚。这一次,灰雾明显浓稠了许多,其中那些蠕动的、模糊的影子也清晰了不少。它们不再是无序地流窜,而是全部朝着一个目标——那桌琳琅满目的百家宴——蜂拥而去。

接下来的景象,让我终生难忘。

没有欢呼,没有争抢,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些灰影扑到宴席前,并没有显现出具体的形态,只是雾气的浓度骤然增加,仿佛给每一道菜、每一碗饭、每一杯酒都罩上了一层灰色的薄纱。

然后,恐怖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宴席上那些热气腾腾、色泽诱人的菜肴,以惊人的速度失去光泽、香气和热度。红烧肉迅速变得黑硬干瘪,如同木炭;整条蒸鱼萎缩成灰白的鱼干;翠绿的蔬菜枯黄卷曲,化为粉末;饱满的馒头塌陷下去,表面布满霉斑;醇香的美酒在杯中瞬间蒸发,只留下浑浊的残渣……

一切的发生都在绝对寂静中进行。没有咀嚼声,没有吞咽声,没有杯盘碰撞声。只有一种彻底的、快速的“衰败”和“消亡”。

仿佛有一张无形的、贪婪到极点的巨口,在一瞬间吸走了所有这些食物所蕴含的一切能量、一切滋味、一切“存在感”。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长达数十米的丰盛宴席,变成了一桌桌摆放整齐的、焦黑干枯、形同灰烬的废弃物。仿佛它们已经在露天摆放了数十年,历经了风吹日晒,彻底碳化。

灰雾似乎“满意”了。它们开始缓缓后退,如同退潮般,向着来时的山林流去。那些蠕动的影子也融入雾中,逐渐消散。

它们离去时,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那些影子也仿佛不再那么焦躁急切。

当最后一缕灰雾消失在进山的小路尽头时,笼罩在洼子村上空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也随之消失了。

夏夜的虫鸣和蛙声,重新响起。

全村人彻夜未眠。天亮时分,人们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聚集到村口。看到那长桌如同被烈火焚烧过又冷却了无数年的宴席残骸,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默然无声。

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再没有发生任何怪事。那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消失了,贴地而行的灰影也再也没有出现,张老七家幸存的水稻恢复了生机。

村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阳光依旧灿烂,梯田依旧翠绿,远山依旧云雾缭绕,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离开洼子村的前一晚,我又和三叔公坐在院坝里乘凉。他望着星空,慢悠悠地说:“饿鬼道,其实离咱们从来都不远。”

“它们不是镜子里的影像,不是井里的冤魂,它们可能就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也许是一种自然的平衡,对贪婪的惩罚,或者只是这山野间另一种我们看不见的活法。它们不需要说话,不需要留下脚印,它们只是…饿。”

“今年的送走了,明年,后年,或许哪一年,它们还会再来。只要这山里还有饥饿,只要这世道上还有贪求,那条‘道’就永远开着。”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群山沉默,星空浩瀚。人间灯火与无声的黑暗之间,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纱。那些我们坚信不疑的常理和逻辑,在更古老、更庞大的秩序面前,或许脆弱得不堪一击。

洼子村的宴席散了,灰雾走了,生活继续。但我知道,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里,永恒的饥渴仍在流动。而人世间的一切丰盛与满足,都不过是短暂地照亮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旋即又被吞没,仿佛盛宴终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