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好,照得人身上发烫,但我一踏进那片废墟,就感到一股阴冷。我在废墟里慢慢踱步,仔细观察每一寸土地,每一根焦木。
我不信鬼。至少不全信。
我注意到,有些地方的泥土颜色似乎不太对。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土色发黑,但不是火烧的那种焦黑,更像是...某种染料?
我沿着这些不自然的痕迹慢慢寻找,它们在废墟中断断续续,最终指向西北角——那里堆着一堆垮塌的房梁和碎瓦。
我费了好大劲,才挪开几根焦黑的木头。瓦砾之下,竟有一个不大的洞口,像是狗洞,边缘有被扒过的痕迹。
洞里很暗,我打开手机电筒照进去。
光线照亮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堆着一些东西:几个烧得变形的金属罐,一小堆黑乎乎的粉末,几块破布,还有一把毛刷子,刷毛也是焦黑的。
我拿起一个金属罐,拧开,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混合着某种化学品的味道扑面而来。罐底残留着些许粘稠的黑色液体。
我愣在原地,瞬间明白了一切。
那天晚上,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发现。夜深人静时,我拿上手电,又一次悄悄去了废墟。
我躲在废墟外一棵老榆树的阴影里,屏息凝神。
夏夜虫鸣唧唧,月光如水,洒在焦黑的断壁上,泛着清冷的光。等了不知多久,就在我快要放弃时,一个佝偻的黑影出现了。
他鬼鬼祟祟,左右张望,然后熟练地钻到西北角,俯身从那个洞里掏出了东西。是那几个罐子和刷子。
他走到废墟中央,月光照亮了他干瘦的脸——老赵头。
他并没有发现我。他颤抖着用刷子蘸了罐子里的黑色液体,然后不像是在涂抹,反而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痛苦。
“...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救你们的...我怕死...我怕那火...”他呜咽着,像个孩子。
然后,他走到一面还算完整的焦黑土墙前,开始用那刷子,在墙上勾勒起来。他画得很快,很熟练,一个扭曲的、被烧焦的人形轮廓逐渐显现。
原来,所有的焦痕,都是他画的。
我正要冲出去制止他,他却突然停了下来,猛地扔掉了刷子,惊恐地看着自己刚刚画出的影子。
“不...不...”他后退两步,声音充满了真正的恐惧,“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他画的影子在月光下似乎真的在蠕动,边缘的焦黑色仿佛活了过来,在墙体上蔓延、加深。
老赵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那影子磕头,额头撞在碎砖上,砰砰作响。
“饶了我吧...小豆子...老张...嫂子...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吓傻了...”他语无伦次地哭嚎着。
我浑身冰冷,突然明白了。老赵头确实在制造那些焦痕,他用某种混合了煤油和炭灰的液体,制造出被火烧过的痕迹。他沉浸在巨大的愧疚中,十年来的每一天都在折磨自己。他制造这些“鬼影”,或许最初是想让别人也感受他的恐惧,或许是想用这种方式忏悔,或许他自己已经疯了,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但此刻,在他自己创造的恐怖意象前,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彻底吞噬了他。他看到的,是他十年来自我折磨的具象。
他看到的,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我最终没有走出去。我悄悄退后,离开了那片废墟。老赵头需要的不是揭穿,也不是指责,他需要的是救赎,而这,或许只有他自己能给自己。
第二天,老赵头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村里人去看他,说他一直在胡言乱语,对着空气求饶。
那些焦痕,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
不久后,我回了城里。听说老赵头病好后,沉默了很多,但不再去废墟转悠了。有时他会去给老张一家的坟头拔拔草,烧点纸。
去年夏天我回村,听说老赵头去世了,走得很安详。
我去了趟那片废墟。十年又过去,废墟几乎被荒草彻底吞没,再也看不出当年的惨状。阳光透过松树的缝隙洒下来,风吹过,只有草叶摩擦的沙沙声。
世间本无鬼,唯人心自囚。那焦黑的鬼影,从未印在墙上,而是深深烙在了一个活人的魂灵里,烧了整整十年,直至生命的灰烬将其彻底掩埋,方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