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起眼,以为是看花了。可那东西就在那儿,不高,像段枯树桩,可这路上哪来的树桩?
陈波心里有点发毛,但嘴上还是硬:“操,什么玩意儿!”他非但没减速,反而按了下喇叭,轰着油门冲过去,想把这碍事的东西撞开或者吓跑。
拖拉机轰鸣着逼近,那黑影毫无反应。就在快要撞上的瞬间,陈波清楚地看到,那根本不是什么树桩!那是一个蜷缩着的人形黑影,像是蹲在地上,背对着他。
他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猛打方向盘。沉重的拖拉机一声怪叫,一头栽进了路边的深沟里,轰隆一声,翻了。车厢里的玉米棒子哗啦啦倾泻下来,埋住了大半车身。
陈波被甩出驾驶室,腿被压在车斗下,剧痛瞬间袭来。他惨叫着,挣扎着抬头望去——
那黑影,不知何时已转了过来,依旧看不清面目,就静静地立在翻倒的拖拉机旁边,离他不到五米。它不再是蜷缩的,而是直挺挺地立着,那股冰冷的、看客般的凝视感,让陈波的血都冻住了。
它不动,也不出声,就那么“看”着他被困在那里,痛苦地呻吟。
陈波的惨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了绝望的呜咽。他不敢再看那黑影,只能拼命想抽出被压住的腿,却徒劳无功。每一秒都像是在被凌迟。那黑影的存在,比任何直接的攻击都更令人恐惧,它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阻碍”,让你陷入绝境,然后冷漠地旁观。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几个早起赶集的同村人发现了他,惊叫着跑来救人。
人们手忙脚乱地撬开车斗,把陈波拖出来。他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指着路中间:“鬼!拦路鬼!它看着我!它看着我!”
人们顺着看去,空旷的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淡淡的车辙和散落的玉米。
陈波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再也开不了拖拉机。人也废了,整天窝在家里,一到天黑就缩在炕角,门窗紧闭,谁叫也不开。
连续两桩事,村里彻底炸了锅。再也无人敢质疑拦路鬼的存在。那条夜路,成了绝对的禁区。天一擦黑,就算有天大的事,也没人敢独自走那段路。非得结伴,还得打着手电,提着胆子,一路小跑过去,期间谁也不敢回头。
恐惧像一层看不见的瘴气,笼罩了坳子村。人们晚饭后不再串门,早早熄灯睡觉。村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狗偶尔不安地吠叫几声。
后来,村里几个老人一合计,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由老村长牵头,请来了邻村一个懂些风水、会看事的老先生。
老先生姓胡,干瘦,眼神清亮。他没多说什么,让老村长带着,在那段出事的路上来回走了几趟,又从黄昏待到天黑,默默观察。最后他抓了一把路上的土,放在鼻下闻了闻,又轻轻撒回地上。
回到村里,他对聚在祠堂里的村民们说:“这路,冲了煞,积了阴。不是什么大凶大恶的东西,就是一股‘滞’气,缠人困人。它不害命,只拦路。心正阳气足的人,它未必拦得住,心里发虚或者时运低的,就容易着道。”
“那咋办?”老村长焦急地问。
“路还得走,不能让它断了生计。”胡老先生沉吟片刻,“在路中间,立块石头吧。不用太大,青石最好,请人刻上‘泰山石敢当’五个字。石头属土,厚重能镇滞气,‘石敢当’是自古辟邪挡煞的神物。立在那‘气’最缠人的地方,它能稳住那段路。”
村民们立刻照办。费了好大劲,从山里寻来一块半人高的青石,请石匠刻了字,择了个日头最旺的正午,敲锣打鼓,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把石头稳稳当当地立在了那段路中间。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拦路鬼再没出现过。夜路虽然依旧阴森,但走起来顺畅了,再也没人被莫名其妙地困住。
那块青石,就这么一直立在路中间,风吹日晒雨淋,“泰山石敢当”五个字渐渐染上苔痕,变得模糊,却依旧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道。
如今我离开乡村已久,但每次回乡,白天路过那段路,看到那块沉默的石头,都会下意识地多看两眼。它提醒着我,在这片看似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土地上,依然流淌着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暗流。它们或许并非满怀恶意,只是固执地存在着,提醒着人们对于未知应有的敬畏。
乡野的诡秘,从来不是惊涛骇浪,而是如同这拦路鬼一般,是夜色中一段莫名延长的孤寂,是车轮前一个挥之不去的黢黯轮廓,是深植于泥土之下、纠缠于脚步之间的冰冷滞涩。它无声地横亘在认知的边界,不跨过,便永远蛰伏于传闻之中;一旦跨过,便是生生将人拖入一场清醒的噩梦,迫使你承认,在日光普照的秩序之外,尚有无法勘破的混沌。
而那块石敢当,则是人与混沌之间,一道沉默而坚定的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