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绕过几个弯,从北山脚下缓缓流过,滋养着河畔的小村庄。河岸两侧的稻田在初夏时节泛着嫩绿的光泽,远处山峦起伏,云雾缭绕其间。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张德光已经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脚下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
张家村不过百来户人家,大多姓张,彼此间多少沾亲带故。张德光今年五十有二,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妻子早年病逝,唯一的儿子去了省城打工,一年回来不了两次。他独自守着祖上传下的老屋和几亩水田,日子过得清静却也寂寞。
五月初七是张德光亡妻的忌日。按照当地习俗,他提前三天就去镇上买了香烛纸钱,还特地请扎纸铺的老刘头扎了个纸人。老刘头的手艺是镇上出了名的,扎的纸人栩栩如生,据说能通阴阳。
“要男的要女的?”老刘头问,手里不停摆弄着竹篾。
张德光想了想:“女的吧,做个伴。”
老刘头抬眼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只是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挑了几根细竹篾,弯出人形骨架,然后贴上白纸,一笔一画勾勒出五官。最后还给纸人穿上了一件红纸剪成的衣裳。
“好了。”老刘头把纸人递给张德光时,眼神有些异样,“记住,回家路上别回头,直接供起来。”
张德光付了钱,接过纸人。那纸人约有半人高,面部画得极为精细,眉眼含笑,唇红得刺目。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纸人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看。
回家路上,天色渐暗。山风吹过路旁的树林,发出沙沙声响。张德光记着老刘头的嘱咐,埋头赶路,不敢回头。可越是不让回头,他越是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有几次他甚至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但一停下脚步,那声音就消失了。
终于到了家,张德光长舒一口气,把纸人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摆上供品,点了香烛。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灯光下,纸人的脸显得格外生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眨眼睛。
那晚张德光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总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远处看他,等他走近,那女人又不见了。
第二天清晨,张德光被院里的鸡叫声吵醒。他像往常一样起床做饭,却发现灶台前的柴火有人动过,原本散乱的柴火被整齐地码放成一堆。他以为是邻居老李来串门时顺手整理的,没太在意。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怪事接连发生。
先是每天早晨起床,院里总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鸡笼都被人喂过了。张德光起初以为是哪个亲戚暗中帮忙,问了一圈,大家都说不知道。
然后是他放在柜子里的旧衣服被人翻了出来,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褂子平放在床头。那件衣服是他亡妻生前最喜欢看他穿的。
最让张德光心里发毛的是,他开始在家里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不是花香也不是饭香,而是一种陌生的、甜腻得让人头晕的香气。那气味总是在他不注意时飘来,等他刻意去闻,又消失不见了。
第五天夜里,张德光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声音是从堂屋传来的,像是有人在翻弄纸张。他摸起床头的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
堂屋里,纸人依然站在八仙桌上,但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张德光发现纸人的姿势似乎变了。他记得明明是把纸人的手放在身侧的,现在却有一只手抬了起来,指尖微微弯曲,仿佛正要去拿什么东西。
张德光心里发毛,赶紧关上房门,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去村里找最有威望的老人九叔公。九叔公听了他的描述,皱起了眉头。
“纸人通灵,本是为指引亡魂享祭,但若执念太深,有时也会引来别的东西。”九叔公沉吟道,“你确定老刘头扎纸人时没加别的东西?”
张德光摇头:“我看着扎的,就是普通竹篾和白纸。”
九叔公叹了口气:“今晚你悄悄看看,到底是不是纸人在动。若是,明天我带你去见个人。”
那天晚上,张德光假装睡下,实际上躲在门后守着。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大约子时刚过,堂屋果然又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张德光屏住呼吸,慢慢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头皮发麻——纸人已经不在桌上了,而是站在地上,面朝墙壁,一只手抬着,似乎在抚摸墙上的照片。那照片是张德光夫妻当年的结婚照。
纸人似乎察觉到动静,突然停止动作,缓缓转过身来。月光下,那张画出来的脸上,笑容似乎变得更加诡异。更可怕的是,张德光分明看到,纸人的眼睛转动了一下,直直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张德光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回卧室,死死抵住房门。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
天刚亮,他就跑去九叔公家。九叔公见他面色惨白,二话不说,带他去了村西头的一处小屋。屋里住着个瞎眼婆婆,村里人都叫她“明婆”,虽双目失明却通晓许多事情。
明婆听完张德光的叙述,枯瘦的手指掐算了许久,忽然问道:“扎纸人时,你可有滴泪或血沾在上面?”
张德光一愣,想起接过纸人时,自己因思念亡妻确实落了一滴泪,正好落在纸人手上。他不敢隐瞒,如实相告。
明婆叹了口气:“纸人沾了生人泪,又受香火供奉,已非死物。它认你为主,欲替你操持家务,却不知人鬼殊途,长久下去必损你阳气。”
“那怎么办?”张德光急问。
“唯有送走。但不能硬烧,否则会惹怨气。”明婆说,“今夜子时,你备好三炷香、一碗清水、五色纸钱,面对纸人念我教你的咒语,然后带它去十字路口烧掉。记住,路上不可回头,烧完后绕道回家,进门前三步一叩首。”
张德光牢记在心,回家准备。
夜幕降临,他按明婆所说摆好香案,面对纸人念咒。那纸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画出来的眼睛里居然流露出哀求的神色。张德光心中一软,但想到这几日的恐惧,还是硬起心肠。
念完咒,他端起清水洒在纸人周围,然后拿起纸人向村外的十字路口走去。
夜路难行,风声呜咽。张德光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不时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像是纸人在地上拖行的声音。他牢记明婆嘱咐,坚决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