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终于蒙蒙亮,鸡叫了三遍。
王老太才打开门,仔细查看了香灰和铜铃,面色凝重。“准备三牲:公鸡、黑羊、肥猪。要活蹦乱跳的。再叫上几个阳气旺的壮劳力,正午时分,在你家院里杀。血要接好,泼在院墙四角。肉煮成大块,晚上用。”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盯着赵全柱和刘改秀:“记住,心要诚!别再口无遮拦!这一次要是再送不走,别说娃的命,你们全家,连带帮忙的,一个都活不成!”
赵全柱和刘改秀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点头,哪还敢有半分轻慢。
回家的路依旧让人脊背发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后不远处跟着,阴冷的目光黏在背上,但阳光照射下来,总算给了他们一丝勇气。
赵全柱立刻去请人。听说缘由,又看在赵全柱许下的厚酬和一顿好肉份上,几个胆大不信邪的村邻还是拎着杀猪刀、砍刀来了。
正午时分,日头最烈。
赵家院子里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杀鸡时,那公鸡扑棱着翅膀,发出的嘶鸣尖锐得不似鸡叫,倒像是人在惨嚎。鸡血喷溅,异常浓稠暗红。
杀黑羊时更邪门,捆住四蹄的壮羊竟然一动不动,那双温顺的羊眼里充满了某种近乎人性的怨毒,死死盯着动刀的人,看得那老屠夫手都软了,一刀没毙命,羊血喷出老远,热气腾腾地渗入泥土,那片地瞬间变得漆黑。
杀猪时,肥猪的力量大得惊人,四五个壮汉差点没按住。猪的嚎叫声凄厉无比,在院子里反复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心浮气躁。接猪血的盆子里,血液翻滚冒泡,腥气冲天。
按照吩咐,血被分别泼洒在院墙的四个角落。血液接触墙角,竟然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像是浇在了烧红的铁板上,冒出丝丝难以察觉的黑烟。
大锅支起,烈火烹煮。肉香很快弥漫开来,却奇异地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臊,闻久了头晕眼花。
整个过程中,所有参与的人都沉默着,一种无形的压抑笼罩着小小的院落,没人说笑,没人打趣,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刀斧砍劈骨肉的闷响。大家都感觉背后凉飕飕的,总觉得院子里似乎多了一个“人”,在冷眼旁观。
夜幕再次降临,比前一天晚上更让人心悸。
赵家的堂屋被彻底清空。王老太站在中央,换上了一件深色的旧袍子。地上用新磨的糯米粉混合着香灰,画了一个巨大的、结构繁复诡异的图案,图案中心,躺着气息奄奄的小宝。
图案四周,摆放着三盏油灯,灯油里混入了刚接的三种牲畜血。火焰燃烧起来,是一种暗淡的、近乎黑色的深红,光线只能照亮极小的一片范围,反而让图案的其他部分和屋角陷入更深的黑暗。
王老太让赵全柱和刘改秀分别站在图案的南北两端,每人手里捧着一大碗滚烫的、刚煮好的三牲肉。
“捧好了!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不准动!不准松手!不准出声!”王老太厉声吩咐,眼神锐利如刀,“心里一遍遍默念‘请您享用,吃饱上路’!念错一个字,心思歪一点,今晚咱们全都得交代在这儿!”
夫妻俩拼命点头,手死死捧着烫手的陶碗,指节捏得发白。肉块的油腻热气熏着脸,他们却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仪式开始了。
王老太点燃一沓特制的符纸,纸灰却不落,而是在她指尖盘旋飞舞。她开始吟唱一种调子古怪、发音晦涩的歌谣,那声音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沉呜咽,完全不似人声。随着她的吟唱,地上糯米粉画的图案仿佛活了过来,线条在微弱的光线下扭曲蠕动。
屋里的温度再次骤降。那三盏血油灯的黑红色火焰开始疯狂摇曳,拉长出扭曲的光与影,将王老太的身影投在墙上,变得无比高大、怪异,仿佛一个正在与无形之物搏斗的魔神。
咯咯咯……
小宝喉咙里那熟悉的怪声又响起来了,比昨晚更加清晰、急促。
捧着一碗猪肉的赵全柱,突然感觉碗变得奇重无比,像捧着一块巨大的生铁。同时,一股冰冷滑腻的感觉顺着手臂爬上来,像是有一条无形的蟒蛇正缠绕着他,缓缓收紧。他几乎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和坟墓泥土的恶臭。他牙齿嘚嘚打架,拼命忍住尖叫和扔碗逃跑的冲动,心里疯狂默念着那两句话。
刘改秀那边更吓人。她感觉捧着的碗正在变轻,轻得像要飘起来,碗里的羊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干瘪发黑,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吸干了精华。同时,她感到有一张看不见的、冰冷的嘴正贴着她的耳朵根,在慢慢地吸气,每吸一口,她就觉得身上的热气流失一分,手脚冰凉发麻。她浑身汗毛倒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心里一遍遍机械地重复着神婆教的词。
恐怖的异象越来越多。
墙角黑暗最浓郁的地方,开始传出细微的抓挠声,还有低沉的、仿佛野兽啃噬骨头的摩擦声。
图案上的糯米粉自己翻动起来,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
那三盏血油灯的黑焰,时不时猛地蹿高,爆出一团幽绿色的火星。
王老太的吟唱越来越急,额头上青筋暴起,汗珠滚滚而下,她的身体也开始轻微地颤抖,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的压力。
终于,在她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几乎刺破耳膜的长音后——
一切声响骤然停止。
那缠绕赵全柱的冰冷触感和压手的重量瞬间消失。
那吮吸刘改秀耳根的冰冷气息和碗变轻的诡异感觉也无影无踪。
墙角的声音沉寂了。
图案上的糯米粉不再动弹。
小宝喉咙里的“咯咯”声戛然而止,身体一软,陷入了沉睡,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骇人的青黑之气却褪去了。
三盏油灯的火焰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静静地燃烧着。
扑通!扑通!
赵全柱和刘改秀同时瘫软在地,陶碗摔碎在身边,肉块滚落一地。两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湿透,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涣散,几乎虚脱。
王老太也踉跄一下,扶住墙壁才站稳。她疲惫地挥挥手,声音沙哑得厉害:“走了…这次真送走了…把娃抱炕上去好好睡一觉,醒了喂点米汤。这些肉…深埋了,埋远点。这屋子…三天别住人,敞着门,让日头好好晒晒。”
她说完,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脚步蹒跚地消失在夜色里,仿佛也耗尽了所有心力。
赵全柱和刘改秀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战战兢兢地抱起变得柔软温暖的儿子,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依旧弥漫着血腥和诡异气息的老屋,暂时借宿到邻居家。
三天后,他们才敢回来。屋里依旧有一股散不去的阴冷和淡淡的腥味,但那种如影随形的被窥视感和刺骨寒意,确实消失了。
小宝慢慢好了起来,只是病好后变得异常沉默胆小,很久都不敢一个人待着,更不敢回想那晚的任何细节。
赵全柱和刘改秀更是彻底变了性子。往日里的泼辣和下流消失得无影无踪,夫妻俩变得沉默寡言,经常毫无预兆地陷入惊恐的走神之中,对鬼神之事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每当夜深人静,风吹动门窗发出异响,两人都会同时惊醒,冷汗涔涔,紧紧抱在一起,竖着耳朵倾听那片死寂之外的死寂,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永远不会真正离开的东西再次叩门。
那场骇人的送鬼仪式,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深深烙在了他们的灵魂上。乡村的夜依旧深沉,黑暗中仿佛永远藏匿着人类无法理解的存在和古老秘密。生存与敬畏,在恐惧的边缘被重新定义,而某些东西一旦被惊扰,或许从未真正离去,只是暂时蛰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等待着下一个疏忽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