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廉租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李国栋变得更加沉默,常常对着窗外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诊断书。
李妍的哥哥忙于自己的小家庭,尽量抽空过来,带来一些生活用品,但面对父亲日益明显的记忆闪失(忘记刚放下的钥匙,重复问同一个问题)和整个家压抑的氛围,也显得力不从心。
陈小雨则异常安静,尽力帮忙做家务,小心翼翼地不打扰任何人,像一抹无声的影子。
只有李妍,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剪辑的洞穴里。
《茉莉巷的合租家庭》进入了最后的攻坚阶段。素材笔记里的文字、拍摄的影像、收集的证据,此刻都化作了时间轴上冰冷的片段,等待着她的裁决。
她强迫自己用最冷静、最克制的视角去审视这一切。
屏幕上,是她在父亲精神状态尚好时进行的一次艰难采访。
镜头对准李国栋的侧脸,他坐在廉租房唯一一张旧沙发上,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困惑。
“一开始…真的以为是缘分,是老天看我孤单,送来的…温暖。”
他声音低沉,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膝盖,
“她(林晓梅)的视频…她母亲(张淑芬)递茶的样子…那玉坠…太像了,太像我妈了…像是…像是她换了个方式回到我身边…”
他苦笑了一下,笑容苦涩,
“现在想想,像得…让人害怕。她们…怎么就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我妈的习惯,她喜欢茉莉香,她给我茶的温度…甚至我丢了的玉坠…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没有答案,只有深深的茫然和被愚弄的痛楚。
镜头拉远,他佝偻着背坐在沙发上的剪影,充满了巨大的孤独感。
然后是陈小雨在社工陪同下接受的采访片段。
地点选在了一个安静的公园长椅。小雨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腿上。
面对镜头,她起初显得非常紧张,眼神躲闪。
“我…我很小就知道,外婆…不太一样。”
她声音很轻,需要仔细听才能分辨,
“她对别人好…特别特别好,好得…有点吓人。会给你准备你‘需要’的药,会‘发现’你得了什么病…然后,所有人都会围着她转,说她是个好外婆,好妈妈…说她多辛苦…多伟大…”
小雨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带着超越年龄的悲凉,
“我妈…她一开始可能也信了吧?或者…她需要外婆那样做?为了…钱?为了…让别人觉得我们可怜?”
她摇摇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个家里,你不能真的生病,但你必须‘看起来’需要被照顾…不然…外婆会不高兴。她会…制造出你需要被照顾的理由。”
她抬起泪眼,看向镜头深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
“我录音…是因为我怕。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像我爸,像李叔那样…成了‘意外’。我想留下点东西…证明…证明我不是疯子,证明那些事…是真的发生过。”
她的声音哽咽,采访一度中断。这段自白,成为了影片中最具冲击力的片段之一。
李妍自己的部分,则通过画外音和零星的自我记录影像展现。
她拍摄了自己曾经堆满甜食包装袋的垃圾桶(现在空空如也),拍摄了康复中心整洁的环境,拍摄了自己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的画面。
画外音冷静而克制:
“暴食…是我能找到的,对抗那个‘家’带来的窒息感和失控感的唯一方式。食物填满胃,似乎就能短暂地填满心里那个巨大的、被欺骗和恐惧挖出的洞。但最终,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毁灭…清醒过来,面对的废墟只会更多。”
镜头切到她坐在电脑前剪辑的背影,屏幕的光映亮她专注而疲惫的侧脸,
“记录这一切,像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手术。切开伤口,直视脓血…但或许,只有清创,才有愈合的可能。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