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的青衫下摆沾着些山间晨露,鞋尖裹了层薄薄的黄土——这是他徒步走了三日山路的痕迹。越过最后一道缓坡时,风里忽然掺了些不同的气息,不是山林的草木腥,也不是荒野的尘土味,而是带着烟火气的清甜,混着溪水潺潺的声响,还有……朗朗的读书声。
他抬眼望去,山坳里卧着个不大的镇子,青灰色的屋顶顺着山势铺展开,像极了他曾在画本上见过的水墨小品。镇口那棵需两人合抱的老槐树,枝桠遒劲地探向天空,浓荫下围着几个纳鞋底的妇人,手里的针线穿梭,嘴里聊着谁家的鸡下了双黄蛋,谁家的小子又偷摸去河里摸鱼。槐树下的青石板路蜿蜒着往镇里去,路尽头能看见一方小小的土墙院子,读书声正是从那院子里飘出来的。
“该是到青石镇了。”赵南低声自语,脚步不自觉地朝着那声音的方向挪去。他这一路从雁门关南下,又在龙泉古镇的铁匠铺抡了半年大锤,后来还在绣坊捏了数月绣花针,身上的修士气息早被凡间的烟火磨得淡了,只剩一双眼睛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清明——那是金丹修士对万物的细微感知,却被他刻意收敛着,只当自己是个走南闯北的游方郎中。
离着土墙院子还有十来步远,他便停住了脚。院子的木门是旧的,门框上裂着几道细缝,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青石学堂”四个大字,漆皮掉了大半,却依旧端端正正。院墙是用黄泥糊的,有些地方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的碎石子,墙根下还长着几丛不知名的野草,倒是生机勃勃。
透过半开的木门,能看见院子里的景象。不大的院子里铺着平整的黄土,靠东墙摆着一张破旧的石桌,桌上放着个缺了口的陶壶,旁边还有两个粗瓷碗。院子中间的空地上,十几个穿着打补丁衣裳的孩子正坐着,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张矮桌,桌子是用旧木板钉的,边缘磨得光滑,显然用了好些年。孩子们的年纪参差不齐,小的看着才五六岁,扎着羊角辫,手里还攥着块啃了一半的红薯;大的约莫十二三岁,已经能坐得笔直,手里捧着本线装的书,书页都卷了边。
读书声就是从这些孩子嘴里发出来的。“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声音高低错落,有的清脆,有的奶气,还有的带着点沙哑,却都透着股认真劲儿,只是偶尔会被几声窃笑打断——多半是坐在最后排的一个男孩搞的鬼。
那男孩约莫七八岁,剃着个青皮头,额前留着一撮碎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打,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他手里捧着书,眼睛却没在书上,而是盯着桌底下,手指偷偷摸摸地动着,像是在摆弄什么东西。赵南循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才发现桌腿边藏着个竹编的小笼子,里面似乎有只蟋蟀,正时不时发出“瞿瞿”的叫声。
“铁蛋!”
一声略带沙哑的呵斥突然响起,打断了孩子们的读书声。说话的是坐在孩子们前面的一位老者,他穿着件藏青色的长衫,长衫的袖口和领口都磨得发毛,边角处还打了个整齐的补丁。老者约莫六十来岁,头发已经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木簪固定着。他的脸很瘦,颧骨微微凸起,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此刻正绷着嘴,手里握着一把乌黑的戒尺,目光严厉地看向最后排的男孩——想来这就是铁蛋了。
铁蛋吓得手一缩,赶紧把竹笼往桌底下又塞了塞,然后抬起头,脸上挤出个讨好的笑容:“周先生,俺……俺没走神,俺跟着读呢!”
“跟着读?”周先生放下戒尺,拿起桌上的书,翻到其中一页,“那你说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是什么意思?”
铁蛋的笑容僵住了,他挠了挠头,眼睛滴溜溜地转,看了看旁边的同学,那同学刚想给他递眼色,就被周先生的目光扫了回去。铁蛋憋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就是把旧的东西翻出来看看,就能当老师了?”
“噗嗤——”旁边几个孩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站起身,手里的戒尺轻轻敲了敲铁蛋的桌子:“读书不是应付差事,更不是寻开心。‘温故而知新’,是让你时常回顾学过的知识,从中悟出新的道理,这样才能有长进,将来才能有所作为。你倒好,上课不专心,整天就知道玩蟋蟀、爬树、掏鸟窝,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铁蛋低下头,嘴里小声嘟囔着:“有出息又咋样?俺爹说,认得几个字就行,将来跟着他去山里打猎,照样能养活自己,比读书强多了。”
这话一出,周先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握着戒尺的手微微发抖,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看向其他孩子,声音缓和了些:“你们都记住,读书不是为了应付谁,也不是为了将来能做多大的官。读书是为了明事理,辨是非,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算将来你们成了农夫、猎户、匠人,多识些字,多懂些道理,也能活得更明白些。”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书,有的则偷偷瞟着铁蛋,眼神里带着点同情。
赵南站在门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微微有些触动。他见过修仙界的尔虞我诈,见过宗门间的刀光剑影,也见过边关的血流成河,却很少见到这样纯粹的场景——一个落魄的老童生,一群顽劣的孩子,一间破旧的学堂,却藏着最朴素的坚持。
他注意到周先生讲课的时候,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即使天气不热,他也时不时会咳嗽几声,想来是常年劳累,身体不太好。桌上的陶壶里装的应该是白开水,他讲了半个时辰,只喝了两口,就又继续讲课。而孩子们的书,大多是传了好几代的旧书,有的页面缺了角,有的上面还留着前几任主人的笔记,却都被保管得干干净净。
这时,镇口的老槐树下传来一阵铃铛声,一个挑着担子的老汉走了过来,担子两头挂着两个木箱子,箱子上插着几根糖葫芦,红通通的,裹着晶莹的糖霜,看着就让人流口水。老汉嘴里吆喝着:“糖葫芦——甜滋滋的糖葫芦——”
学堂里的孩子们瞬间骚动起来,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院门外的糖葫芦,连铁蛋也忘了刚才的委屈,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周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戒尺:“罢了,今日就讲到这里,课间休息一刻钟,记得不要跑远了,也不要跟陌生人走。”
孩子们欢呼一声,纷纷从矮凳上跳起来,三三两两地跑出院子,围着卖糖葫芦的老汉。有的孩子摸了摸口袋,掏出几个铜板,买下一根,小心翼翼地舔着;有的孩子没带钱,就站在旁边看着,眼神里满是羡慕。
铁蛋也跑了出去,他凑到老汉身边,闻着糖葫芦的香味,咽了咽口水,却没掏钱,只是问:“王爷爷,今天的糖葫芦还是一文钱一根吗?”
卖糖葫芦的王老汉笑着点点头:“是啊,铁蛋,要不要买一根?你娘昨天不是刚给你零花钱了吗?”
铁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俺……俺把钱给小石头了,他昨天摔破了膝盖,没钱买药膏,俺就把钱借给他了。”
王老汉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这小子,倒还有点良心。罢了,今日爷爷送你一根,算是奖励你乐于助人。”说着,就从担子上取下一根糖葫芦,递给铁蛋。
铁蛋眼睛一亮,接过糖葫芦,却没有立刻吃,而是跑回学堂,递给了坐在最前排的一个瘦小的男孩——那男孩正是小石头,膝盖上还贴着块破旧的布条。“小石头,给你吃,吃了糖葫芦,你的膝盖就不疼了。”
小石头抬起头,有些受宠若惊:“铁蛋,这是王爷爷送你的,你自己吃吧。”
“俺不喜欢吃甜的,你吃吧。”铁蛋说着,就把糖葫芦塞到小石头手里,然后又跑回院子里,和其他孩子一起打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