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寝殿的烛火还亮着,武如意正对着舆图看江淮的盐运路线,案上摆着碗刚温好的菱角羹。听婉儿说完经过,她拿起羹勺轻轻搅动,羹里的菱角碎浮上来,又沉下去。
“萧鹤倒会算计,想用私盐乱地方,再借元老逼宫。”武如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婉儿,你把李德全的供词、那片金箔,还有陈默之前送来的刀疤脸囤盐的证据,一起送到御史台,让御史大夫弹劾兰陵萧氏‘勾结盐枭、意图谋逆’——别直接禀明陛下,他对萧淑妃总有几分旧情,让他自己从奏疏里看到,才会彻底死心。”
婉儿点头:“娘娘放心,我这就去办。另外,陈默大人从江淮传回消息,刀疤脸已经被抓了,萧鹤也在盐城的破庙里被堵个正着,搜出了他给刀疤脸的黄金账册。”
“好。”武如意放下羹勺,望向窗外的雪,“让陈默尽快处理完萧氏的案子,回长安后,重点查城西废观——李德全说在那儿接头,说不定萧氏还在观里藏了私盐。”
三日后,御史台的弹劾奏疏递到了紫宸殿。李治看着奏疏上的供词、账册,还有那片金箔,脸色沉得像殿外的雪。他想起昔日与萧淑妃在御花园赏梅的情景,可眼前的证据却像把刀,划开了那点残存的情意——他能忍后宫争宠,却绝不能忍有人勾结盐枭动摇大唐根基。
“传旨。”李治的声音带着怒意,“将兰陵萧氏涉案之人全部押入大理寺,萧鹤判流放岭南,永世不得回京;掖庭萧氏,迁往冷宫,非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旨意传到掖庭时,萧淑妃正坐在炕边等萧鹤的好消息。听宦官念完“迁往冷宫”四个字,她手里的麻纸“哗啦”碎成两半,整个人瘫在炕上,眼神空洞。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她的旧锦裙猎猎作响,像一面破败的旗。
而此时的玄镜司,陈默刚处理完萧氏案的卷宗。他身着玄色劲装,袖口沾着点江淮的泥,正低头整理案上的供词,指尖突然顿住——一张泛黄的纸页从卷宗里滑出来,是之前看到的“石姓少年”的报案记录:年十五,见城西废观外有黑衣人运封死的粗布盐袋,盐粒青灰带腥气,报案日期正是萧鹤与刀疤脸约定囤盐的前两日。
陈默拿起纸页,凑近油灯,指腹摩挲着“城西废观”“青灰色盐粒”几个字。萧氏的私盐囤在盐城破庙,可这少年却说在长安城西废观见了可疑盐袋——是巧合?还是废观里也藏着私盐?这石姓少年又是谁?为何报完案就没了踪迹?
疑惑像潮水般涌上来,他把报案记录折好塞进怀里,对身边的下属周恒道:“你去查一下三日前的报案登记,找到那个石姓少年的住址——不管他在哪,都要把人找到,我要亲自问他废观外的情况。”
周恒应声而去,陈默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雪还在下,长安的夜色里,城西废观的方向隐在雾中,像个藏着秘密的黑影。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心里清楚,萧氏的案子虽了,可这长安城的暗流,才刚刚开始。
雪山剑影
永绥帮西北分舵的后院,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的,被风沙磨得泛白。石奕珩靠在树干上,左手按着右臂的伤口——方才逃进来时,凌霜寒的长剑扫过他的袖口,虽没深及骨,却也渗出血来,把他那身月白长衫染了片暗红。
院门外突然传来剑刃破风的锐响,石奕珩猛地直起身,攥紧了腰间的短刀——那是他父亲留下的旧物,刀鞘上还刻着半朵兰花纹。门“吱呀”被推开,凌霜寒一袭白衣立在风沙里,手里的“寒雪剑”泛着冷光,剑穗上的冰珠还没化,落在地上碎成小水花。
“石奕珩,”凌霜寒的声音比西北的风还冷,目光扫过石奕珩的伤口,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你堂兄石玉郎偷了萧独行的‘寒铁令’,藏进了你们石家旧宅,你若识相,就把令牌交出来,否则,这永绥帮分舵,护不住你。”
石奕珩眉头蹙起,他早听说石玉郎惹了麻烦,却没想到会牵连到自己。他刚要开口辩解,分舵主李彪突然从里屋冲出来,手里握着开山斧,挡在他身前:“凌掌门,凡事讲个理!石公子没偷令牌,你不能硬栽赃!”
“理?”凌霜寒冷笑一声,长剑抖出三朵剑花,直逼李彪面门,“萧独行与我雪山派有旧怨,石家藏他的令牌,就是与我为敌!今日要么交人交令牌,要么,我踏平这分舵!”
就在这时,一阵狂笑从院墙上传来:“凌霜寒,你这老小子,欺负两个后辈算什么本事?”话音未落,一道黑影掠过,古三通稳稳落在地上,手里把玩着枚铜钱,身后跟着古灵儿,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手里还提着个装酱牛肉的油纸包。
凌霜寒见是他,脸色更沉:“古三通,这事与你无关,别多管闲事!”
“我偏要管呢?”古三通挑眉,突然伸手扣住石奕珩的后领,把他拉到身边,“这小子我看着顺眼,你要动他,得先过我这关。不过嘛——”他话锋一转,从怀里摸出本泛黄的残谱,扔在石奕珩面前,“我也不欺负你,十日之内,让这小子练会《裂石拳》,若能打败凌霜寒,你就别再找他麻烦;若是输了,我亲自把他绑去雪山派赔罪,如何?”
凌霜寒盯着那本残谱,封面“裂石拳”三个字模糊不清,边角还沾着点褐色的旧血渍,却也知道古三通的性子,只得冷哼一声:“好!十日之后,我在雪山派山门前等他!若他不来,我照样找石家算账!”说罢,转身拂袖而去,白衣很快消失在风沙里。
石奕珩捡起残谱,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页,心里又惊又疑——他从未练过武,十日之内怎么可能打败凌霜寒?古灵儿凑过来,打开油纸包,把一块酱牛肉递给他:“阿珩哥,别担心!我爷爷的《裂石拳》可厉害着呢,我教你,保准你能赢!”
接下来的几日,石奕珩把自己泡在了后院。天不亮就起身扎马步,双腿酸得打颤也不歇;正午风沙最大时,他对着老槐树练拳,拳头上的伤口裂开又结痂,血渍蹭在树干上,晕开小小的红点。古灵儿每日都来,有时给他带伤药,有时陪他对练,小姑娘身法灵活,总能在他出拳时找准破绽,提醒他“转腰要快”“力灌丹田”。
这天傍晚,石奕珩正对着残谱琢磨“石破天惊”的招式,古灵儿忽然坐在他身边,晃着腿问:“阿珩哥,你爹娘呢?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石奕珩的动作顿住,指尖轻轻攥紧残谱,声音低了些:
“我爹名叫石远山,是江南布商。我十岁那年,他去扬州进货,途中连人带货失踪,至今杳无音信……我娘名叫苏芷,早逝前只留给我这块手帕。”
他从怀里摸出浅青苏绣帕子,兰草纹样已泛旧。古灵儿接过手帕,指着角落一行褪色小字念道:“‘芷兮’?这是我娘绣名帖的法子!她叫苏蓉,是苏州绣娘——阿珩哥,你娘可能真是我家族亲!”
古三通灌了口酒,插话道:“巧了!陈默那三姨就叫苏蓉,在西市开‘苏记香药铺’。她当年为逃婚离家,后被家族除名……你若想查身世,十日后我带你去见她!”
石奕珩攥紧手帕,眼底燃起光亮——母亲的身世、父亲的下落,或许终有线索可循!
古灵儿接过手帕,翻来覆去地看,眼睛亮晶晶的:“这绣工真好!我娘也会苏绣,可惜她走得早……”
“哦?”古三通不知何时站在树后,手里还拿着个酒葫芦,喝了口酒,摸了摸胡子,“巧了,前几日我跟陈默那小子喝酒,他提过一嘴,说有个远方三姨是江南苏姓,早年嫁去了长安,现在在西市开了家香药铺,好像叫‘苏记’来着。”
石奕珩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母亲是江南苏姓,陈默的三姨也是江南苏姓,还在长安西市开香药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他攥紧手帕,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连练拳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古前辈,您知道那‘苏记香药铺’的具体位置吗?”
古三通挑眉,又喝了口酒:“具体位置我倒忘了,不过陈默应该知道。等你打完十日之约,我带你去找他问问便是。”说罢,转身走向内屋,留下石奕珩站在原地,手里握着苏绣手帕,望着长安的方向,心里第一次有了盼头——或许,他能借着这线索,找到母亲的亲人,弄明白父亲当年为何一去不回。
风沙渐渐小了,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石奕珩握紧拳头,对着树干又练了一遍“石破天惊”——这一次,拳风更劲,连树干都微微晃了晃。他知道,十日之约不仅是为了摆脱凌霜寒的纠缠,更是为了能去长安,找到那丝关于母亲的线索。
镖队行至洛阳郊外的落马坡时,风裹着雪粒子砸在车篷上,簌簌作响。老吴勒住马缰,眉头拧成疙瘩:“这坡上风大,恐有歹人蹲点,都警醒些。”
王谨安握紧了腰间的柴刀,刀柄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他刚要跳下车去查看路况,就见林子里窜出三个蒙面人,手里的短棍直指镖车。“留下绸缎,饶你们不死!”为首的汉子嗓门粗哑,却透着几分虚张声势。
老吴刚要拔刀,王谨安已抢先一步挡在车前。他想起王二狗说的“护好自己”,更想起家里等着粟米的弟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诸位若是缺条活路,镖局虽小,却也容得下肯吃苦的人。可若是要劫镖,我这把刀,也不是吃素的。”
那为首的汉子愣了愣,许是没料到这个年轻杂役竟有这般底气。趁他分神的间隙,老吴已绕到侧面,亮出了镖师的制式长刀。三人对视一眼,见讨不到便宜,骂骂咧咧地退进了林子。
“好小子,有胆色。”老吴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里多了几分赞许,“方才那话,倒不像个刚入行的。”王谨安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红玉缝的布包,里面的姜茶还带着余温:“想着家里人,就不怕了。”
到了洛阳城,交接完绸缎,掌柜的额外赏了二百钱,说是“多亏小兄弟机灵”。王谨安攥着沉甸甸的钱袋,指尖都在发烫——这下不仅能买粟米、木簪和棉鞋,还能给弟妹们买些糖糕了。
回程的路上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亮得晃眼。王谨安坐在镖车上,怀里揣着给家人带的糖糕,心里盘算着到家后的光景。他抬头望向远方,仿佛已看到崇业坊门口,红玉正踮着脚张望,弟妹们举着刚做好的棉鞋,在雪地里蹦蹦跳跳。
进了城,刚到崇业坊口,就见王二狗跑了过来,老远就喊:“谨安!你可回来了!”红玉跟在后面,手里端着一碗热汤,见他平安归来,眼圈微微发红:“快趁热喝,暖暖身子。”
弟妹们围着他,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王谨安蹲下身,摸了摸他们冻得通红的小脸蛋,从怀里掏出糖糕分给他们:“下次走镖,等哥攒够了钱,就带你们去吃城里的羊肉汤。”
暮色渐浓,屋子里的油灯亮了起来,映着一家人的笑脸。王谨安看着桌上的热汤、孩子们手里的糖糕,还有红玉缝的布包放在枕边,忽然觉得,这趟镖吃的苦、受的冻,都值了。他想起管事说的“日子会越来越稳”,如今才真正明白,所谓的好日子,不过是家人平安,灯火可亲。
油灯的光在王宝魁鬓角的白霜上晃,他指节摩挲着桌角一块磨得发亮的老木,半天才沉声道:“不是爹瞒你,是这事儿,当年连提都不能提。”他从炕席下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边缘锈蚀的青铜令牌,正面刻着条蜷缩的龙,龙爪下压着个“禁”字。
“这是‘玄镜司’的令牌,三十年前,我和沈荣,都是这里面的人。”王宝魁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着什么,“那是先皇刚坐稳江山的时候,朝堂里有宗室谋逆,边境有将领投敌,明着的军队动起来扎眼,先皇就秘密挑了一群人——有江湖上隐姓埋名的高手,有退役的老兵,还有像我这样,家里沾过军职、根正苗红的。”
“咱们的目的就两个:对内,夜里摸进那些谋逆权臣的府邸,要么拿证据,要么直接‘清门户’;对外,追着叛国的将领跑,哪怕追到漠北戈壁,也得把人脑袋带回来。”他顿了顿,指尖划过令牌上的龙纹,“但规矩比刀还严——所有人都得戴面具,是内务府特制的乌木面具,每个人的面具上刻着不同的纹路,却没半分身份信息;彼此只叫绰号,我当年叫‘石敢当’,沈荣……他是首领,面具上刻着独一份的龙纹,绰号‘龙渊’。”
“没人知道谁是谁,朝堂上的大官也好,江湖里的侠客也罢,摘了面具就是陌生人。咱们认的,从来不是脸,是武功路数——沈荣的‘流云剑’快得能劈断烛光,我当年练的是硬桥拳,一出手他就知道是我,可直到解散那天,我都没见过他面具下的脸,更不知道他叫沈荣。”油灯“噼啪”炸了个灯花,王宝魁把令牌裹回布包,语气里掺了点涩:“后来先皇驾崩,新帝觉得这组织太扎眼,一道密令就给解散了。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跟‘玄镜司’的人打交道,直到见了沈荣的剑……才知道,有些债,躲了三十年,还是躲不掉。”
王谨安只觉得后背发紧,手里那把王二狗给的柴刀不知何时攥得指节发白,木柄上的老纹路硌得掌心发疼。他盯着爹指尖那枚青铜令牌,龙纹间的锈迹像结了层洗不掉的老痂,突然懂了——之前爹总在夜里对着墙角的旧木箱发呆,原来藏着这么重的事。
“债……是当年玉门关那桩血案?”他曾在镖局听老吴提过,三十年前玉门关外有场截杀,说是斩了叛国将领,可往后再没人敢多提半个字。
王宝魁猛地抬头,油灯的光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亮,随即又沉了下去,指节在老木桌上敲得“笃笃”响,声音哑得像被风沙磨过:“你倒听过几句。那年我跟龙渊——就是沈荣,奉命去截杀‘通敌’的李将军。可到了玉门关下的驿站,才看见李将军手里攥的不是降书,是弹劾宫里宦官勾结漠北的奏折,墨迹还没干。”
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像是咽了口三十年前的苦水:“我想把奏折偷偷带回去上报,龙渊却拦着我。他说这是先皇身边的人下的死命令,‘叛国’的罪名已经钉死了,谁改谁就得掉脑袋。那天夜里,李将军的亲兵全死在驿站后院,连烧火的老卒都没放过……我躲在沙堆后,看着龙渊的乌木面具映着血光,第一次觉得,咱们这‘玄镜司’,跟乱杀无辜的匪帮没两样。”
王谨安的呼吸都慢了半拍,柴刀的木柄沁出了汗:“那您后来……没再找过他问清楚?”
“找?”王宝魁苦笑一声,把令牌往桌上一推,青铜碰着木头发出闷响,“组织解散那天,我当着龙渊的面摔了面具,从长安一路逃到西北,改了名字,学了点庄稼活,就是想把那些事埋了。可上个月沈荣来镖局,我给镖车捆绳子时露了手硬桥拳,他端着茶碗的手突然顿了——当年我跟他对练,总用这招卸他的剑,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树枝。王宝魁猛地伸手按住令牌,王谨安也瞬间绷紧了肩,柴刀的刀尖悄悄对准了门口——月光从门缝里漏进来,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沈荣,手里提着个蓝布包袱,站在风里,眉头皱得很紧,却没敢推门。
“宝魁,”沈荣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比白天在镖局时沉了些,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我没别的意思。李将军的儿子还活着,现在在敦煌的千佛洞当画工,手里有当年李将军留下的半块兵符——那东西,能证明当年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