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堂慢悠悠掀开车帘,连车都没下,只斜着眼瞥他,目光扫过周明远湿了的袍角,语气里满是不屑:“周刺史倒是消息灵通,知道本公子来了?”
周明远忙凑到车边,腰弯得更低,雨水打湿了他的袍角,冻得发硬,贴在腿上,他也不敢动:“下官刚听说公子在十二房,正想着要不要过去给公子问安,没想到公子竟亲自过来,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快请进,暖阁里早备好了地龙,烧得正旺,还有刚炖了三个时辰的鹿肉汤,加了当归、枸杞,暖身子最好!”
沈砚堂这才满意,踩着随从的背下车,玄色狐裘扫过周明远的手背,狐毛的暖意和他指尖的冰凉形成对比,他却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径直往府里走:“少废话,领路。要是汤凉了,有你好受的。”
暖阁里果然暖烘烘的,地龙烧得正旺,墙壁都泛着暖意,桌上摆着鹿肉汤、水晶虾饺、蜜渍金橘,还有好几碟精致的蜜饯,瓷盘都是官窑烧的,白瓷青纹,格外讲究。周明远亲自替他盛了碗鹿肉汤,汤勺是银制的,递到沈砚堂手里时,还特意用袖口裹着碗底,怕烫着他:“公子尝尝,这鹿肉是昨日刚从北边运来的,都是鹿腿肉,没一点肥的,鲜得很。”
沈砚堂喝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把汤碗往桌上一放,瓷碗撞得桌面“当”一声响,汤都溅了出来:“一般般,没京里御膳房做得好,御膳房炖鹿肉,还要加些松露,比你这强多了。”他把玩着腰间的羊脂玉牌,玉牌上刻着沈府的纹章,泛着莹润的光,忽然抬眼看向周明远,语气冷了几分,像淬了冰:“今日西街那事,你该听说了吧?”
周明远心里一紧,手里的汤勺差点掉在地上,忙点头,声音都低了些:“下官略知一二,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下官已经让人去安抚那卖糖画的老丈了,给了他二两银子,绝不会有人敢乱嚼舌根,扰了公子的兴致。”
“算你识相。”沈砚堂嗤笑一声,伸手拿起块蜜渍金橘,咬了一口,觉得太甜,又吐在碟子里,橘瓣上的汁水沾在碟边,他也嫌脏似的擦了擦手,“本公子告诉你,在这扬州地界,别管本公子做什么,都轮不到旁人置喙。要是让我听见有谁敢告到你这,或是偷偷往京里递折子——”他顿了顿,手指敲着桌面,眼神里满是威胁,“你这个刺史,也别想当了,我让我爹把你贬去西北喝风!”
周明远忙躬身应着,额角都冒了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是是是,下官明白!绝不敢让公子烦心,这事下官一定处理得妥妥帖帖,保证没人敢多嘴,连半个字都传不出去!”
沈砚堂这才满意,又端起汤碗喝了两口,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雨,雨丝细细的,打在窗纸上,留下点点水痕,他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全然没在意周明远背后,悄悄攥紧的拳头——指甲都掐进了掌心,渗出血珠,周明远却不敢松开,他想起上月有个百姓告沈砚堂抢了他的铺子,被他压下去后,那百姓没过几日就失踪了,至今没找到。
雨总算歇了,江面上飘着薄雾,像一层轻纱,裹着深秋的寒气往人脸上扑,吸一口都觉得肺里发凉。沈砚堂从刺史府出来,嫌马车晃得心烦,一脚踹开车帘就骂:“坐这破马车,晃得本公子头疼,不如坐船舒坦!周明远,去把你那‘锦波号’给本公子备上!”
周明远哪敢说半个“不”字,忙不迭地让人去江边传话,亲自陪着沈砚堂往码头走,一路弯腰解释,声音都带着讨好:“公子放心,‘锦波号’昨日刚让人清过,船底的水草都捞干净了,里头地龙、暖炉都备足了,还让人去江里捞了活鳜鱼,等会儿给您做松鼠鳜鱼,就等您尝鲜!”
两人刚拐过码头的青石板巷,江雾里忽然掠过一道黑影——那黑影立在一艘乌木小船上,船身没刻任何标识,连船桨都是黑的,只腰间系着枚暗银色腰牌,被雾遮了大半,仅露一角刻痕,像是京中监察御史府的“獬豸”徽记。他见沈砚堂一行人过来,往船尾缩了缩,动作轻得没溅起半点水花,手里握着支竹制笔杆,笔杆上缠着黑布,在一卷油纸包着的素纸上快速划了两下,像是在记什么,待沈砚堂走近,又立刻将纸卷藏进怀里,依旧静静立着,目光如炬,落在沈砚堂身上,冷得像江里的水。
到了码头,“锦波号”早亮着红灯笼候在那,船身雕着缠枝莲,连船舷都裹了层厚厚的绒布,怕蹭脏了沈砚堂的狐裘,船头还站着两个穿青衫的侍从,手里捧着暖炉,见沈砚堂过来,立刻躬身行礼。花船柳妈妈穿着件桃红锦袄,袄子上缀着颗颗珍珠,踩着铺在船与码头间的木板迎过来,手里攥着块绣着鸳鸯的帕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沈公子大驾,可把这江面上的风都衬暖了!里头早摆好了您爱喝的十年陈花雕,温在银壶里,晚晴姑娘也练了一下午新曲,就等您呢!”
沈砚堂踏上木板,嫌木板晃得厉害,一把揪住柳妈妈的胳膊,把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柳妈妈疼得龇牙咧嘴,胳膊都快被捏断了,也不敢吭声,只硬撑着扶他上船,嘴里还不停哄着:“公子慢些,小心脚下,不晃不晃。”
进了船舱,暖炉烧得正旺,炉上煮着茶,热气袅袅,屋里的熏香是茉莉味的,混着酒香,格外醉人。桌上摆着水晶鸭舌、醉蟹、酱鸭,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花雕,银壶上刻着“锦波”二字,晚晴姑娘抱着琵琶,琵琶是紫檀木的,包着块青布,她穿着件素色衫裙,规规矩矩站在一旁,见了沈砚堂,忙屈膝行礼,声音发颤:“奴婢晚晴,见过沈公子。”
沈砚堂往铺着貂绒的软榻上一躺,嫌榻边的暖炉离得远,脚一抬就把炉盖踢飞了,火星子溅在地毯上,烫出个小洞,地毯是西域运来的羊绒毯,价值不菲,柳妈妈吓得赶紧让人拿湿帕子去扑,嘴里还不停说“没事没事,公子莫怪”。沈砚堂却没当回事,指了指晚晴:“别愣着,弹曲!就弹《十面埋伏》,要弹得有气势,要是弹得跟蚊子叫似的,不好听,就把你琵琶砸了,再把你赶去江里喂鱼!”
晚晴忙抱琴坐下,指尖刚拨了两个音,手一抖,弹错了一个调,沈砚堂立刻皱起眉,抓起桌上的醉蟹壳往她脚边一扔,蟹汁溅了晚晴一裙,腥气扑鼻。“什么破手艺?”他骂道,声音里满是不耐,“跟蚊子叫似的,难听死了!换个人来!再这样,本公子把你这‘锦波号’拆了,沉去江底!”
柳妈妈吓得魂都飞了,忙把晚晴拉下去,晚晴咬着唇,不敢哭,只低着头退到一边。柳妈妈又换了个最会唱曲的兰香姑娘,兰香姑娘手里拿着支玉笛,刚要上前,柳妈妈已亲自给沈砚堂斟了杯酒,手都在抖,酒液溅了些在桌上:“沈公子息怒,兰香最会吹笛,也会唱曲,您再听听,这醉蟹也是今早刚从江里捞的,蘸着醋吃,鲜得很,您尝尝鲜?”
沈砚堂抿了口酒,觉得味道太淡,又吐在地上,刚要再骂,忽然瞥见窗外江雾里,好像有个黑影站在另一艘小船上,正盯着这边看。他眯起眼,指着窗外,语气里满是怒意:“那是谁?敢在那窥伺本公子?活腻歪了?”
柳妈妈忙凑过去看,雾太浓,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陪着笑,声音压得很低:“许是江边打渔的,没见过公子的气派,好奇看两眼,公子别在意,小的让人去赶了就是!”说着就要喊侍从,却被沈砚堂一把拽住胳膊,疼得她差点叫出声:“不用,让他看!本公子倒要看看,谁敢在这扬州地界,盯着本公子的事!”
说罢,他端起酒壶,对着窗外泼了过去,酒液穿过雾霭,没入江中,只留下一圈圈涟漪,而那道黑影,却依旧立在小船上,没动半分,像尊石像。
沈砚堂这才想起自己的靠山,腰杆一下就直了——他的父亲是当朝户部尚书沈从安,掌天下赋税、漕运与粮仓,手底下管着半个朝堂的银钱往来,京中勋贵见了都要拱手问好,地方督抚递折子,都要先看沈从安的脸色,连扬州每年的漕粮调度、盐税核查,最终都要过沈从安的手,扬州知府见了沈从安,都要矮三分,更别说他这个尚书公子了。
他把手里的酒壶往桌上一掼,壶盖掉在地上,“当啷”作响,对着窗外雾里的黑影嗤笑,声音故意提得很高,怕对方听不见:“知道本公子是谁家的吗?我爹沈从安,户部尚书!跺跺脚京里都要震三震,你一个藏头露尾的东西,也敢在这窥伺?也不打听打听,在这扬州,谁感惹我沈砚堂!”
周明远在一旁听得心头发紧,忙凑过来补了句,声音里满是讨好,却也带着点暗示,怕黑影真的不知深浅,冲撞了沈府:“公子说得是!沈大人在京中威望赫赫,别说扬州,就是江南诸府,谁不得敬沈府三分?这黑影定是不知公子身份,才敢放肆,要是知道了,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这盯着!”他这话既是捧沈砚堂,也是说给窗外的黑影听,怕真出了事,连累自己丢了官。
柳妈妈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手里的绣帕都攥皱了,连连点头,说起往事,声音都带着颤:“是是是,沈大人的威名,咱们这江面上的人都听过!前年有个盐商,就因为得罪了沈府的管事,没出三日,盐引就被收了,铺子也被封了,最后那盐商没了生计,冻饿而死在城外破庙里,没人敢管!公子您放心,没人敢跟您作对!”
沈砚堂听得越发得意,起身走到船窗边,推开木窗,寒风裹着江雾灌进来,吹得他狐裘都晃了晃,他却半点不怕,指着那黑影喊:“听见没?识相的就赶紧滚!再在这碍眼,别说本公子收拾你,就是我爹派人来,把你这破船拆了,再把你扔去漕运码头做苦力,让你一辈子扛袋子,你都没处喊冤!”
可那道黑影依旧立在小船上,雾霭里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既没上前,也没退走,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只静静盯着“锦波号”,像一头伏在暗处的兽,等着合适的时机,眼神冷得让人发寒。
江雾渐渐散了些,阳光透过雾层,洒下点点微光,沈砚堂正盯着黑影骂得兴起,目光忽然被斜前方另一艘乌篷船勾了去——那船极小,船身旧得泛白,多处都用木板补过,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船尾还挂着串晒干的艾草,驱邪避虫。船头立着个女子,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裙,裙角还打了个补丁,发间只挽了支铜簪,铜簪都磨得发亮,手里捧着个竹篮,正低头剥莲子,指尖沾着些莲心的青汁,却衬得手愈发莹白,动作轻柔,怕弄碎了莲子。
风裹着江气吹过,女子鬓边碎发晃了晃,她抬手拢发时,恰好与沈砚堂的目光撞个正着,眼神里立刻漫上慌乱,像只受惊的兔子,忙低下头,往身边男子身后躲了躲,手里的莲子都差点掉了。那男子穿着粗布短衫,袖口磨得发亮,右手腕上有道浅褐色疤痕,像条蜈蚣,是去年捕鱼时,不慎挡了沈府管事的船,被管事的随从用鞭子抽的,如今冬天一冷,疤痕就发痒,他下意识挠了挠,又赶紧放下,怕沈砚堂注意到,再惹麻烦。他握着船桨的手因用力而泛白,指节凸起,桨身上还有道裂痕,也是上次被砸的,见沈砚堂盯着自家妻子,眉头皱得能拧出水,心口的火气往上冒,却只能死死按捺着,朝“锦波号”这边拱了拱手,声音低沉:“公子安好。”算是打过招呼,便想划桨离开,离这是非之地远些。
“站住!”沈砚堂猛地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不容置喙的霸道,震得船舱里的烛火都晃了晃,“那女子,抬起头来!让本公子看看!”
男子脚步顿住,把女子护得更紧,身体微微前倾,像只护崽的老熊,低声道:“公子,内子胆小,见了生人就怕,还望公子莫要为难她,放我们夫妻走。”
“为难?”沈砚堂嗤笑一声,伸手拍了拍船舷,铜钉被拍得“当”一声响,“本公子让她抬头,是给她脸!柳妈妈,去问问,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家住哪?”
柳妈妈不敢耽搁,忙让人撑着艘小船过去,没片刻就回来,凑到沈砚堂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公子,那女子叫苏婉娘,身边的是她丈夫,姓陈,叫陈阿福,是江边打渔的,偶尔剥些莲子去街上卖,换点钱给陈阿福抓药——陈阿福去年被鞭子抽了后,留下病根,冬天总咳嗽。”
“苏婉娘……”沈砚堂反复念了两遍这名字,指尖敲着船舷,眼神里渐渐漫上占有欲,像盯着猎物的狼,“倒是个好名字,人也生得不错,比你这船上的庸脂俗粉强多了。”
他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银票是京里最大的票号开的,印着清晰的红印,他捏着银票的一角,晃了晃,银票在烛火下泛着光:“苏婉娘是吧?跟你丈夫说,今日起,你就跟着本公子,本公子给你丈夫这一百两银子,够他再娶十个八个的,也够他抓药治病,如何?”
陈阿福气得脸色发白,嘴唇都在抖,握着船桨的手紧得能把桨柄捏碎,却不敢发作——他知道,自己要是敢动手,不仅救不了妻子,夫妻俩都得死。他只护着苏婉娘往后缩,船板都被踩得“吱呀”响:“公子说笑了,内子是在下的发妻,我们夫妻情深,就算饿死,也绝不会卖妻求荣,还望公子高抬贵手,放我们走。”
苏婉娘紧紧抓着陈阿福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里的莲子没拿稳,“嗒”地掉在船板上,滚进缝隙里,她想弯腰去捡,却被陈阿福拦住。她声音发颤,却刻意挺直了脊背,避开沈砚堂贪婪的目光,只盯着陈阿福的后背,语气坚定:“公子,民女已有夫家,自嫁与陈郎那日起,便只求三餐温饱、夫妻相守,安稳度日便够了,这一百两银子,民女不要,还望公子莫要再提此事,莫要毁了民女的清誉。”
沈砚堂哪容得他们拒绝,脸色一沉,像翻了脸的阎王,抬脚就踹翻了身边的小桌,碗碟碎了一地,瓷片溅到柳妈妈脚边,划了道小口子,柳妈妈疼得龇牙,也不敢哼声,只赶紧往后躲。“给脸不要脸是吧?”沈砚堂骂道,声音里满是怒意,“在这扬州地界,本公子想要的人,还没有得不到的!周明远,你去,把那姓陈的给我拉开,把苏婉娘带过来!出了事,有本公子和我爹担着,怕什么?”
周明远脸色骤变,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忙上前劝,声音都带着哭腔:“公子,万万不可!苏婉娘是有夫之妇,传出去对公子的名声不好,要是被沈大人知道了,也怕……也怕沈大人怪罪啊!”他想起沈从安虽宠儿子,却也在意沈家的名声,要是知道沈砚堂强抢有夫之妇,说不定会迁怒于他。
“我爹?”沈砚堂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我爹疼我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你要是不去,明日就给我卷铺盖滚蛋,这扬州刺史,你也别当了!我让我爹把你贬去西北,喝一辈子风沙!”
周明远僵在原地,进退两难,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半步——去,就是助纣为虐,百姓要骂他,他自己也良心不安;不去,就要丢官,甚至可能丢了性命。而那艘乌篷船上,陈阿福已将苏婉娘护在船尾,手里的船桨握得死紧,桨尖对着“锦波号”,像是随时要拼命,眼里满是绝望的怒火。
这时,一直立在雾里的那道黑影,忽然动了——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指向“锦波号”上的沈砚堂,又很快放下,袖袍晃了晃,露出袖里的刀鞘一角,银亮色的刀鞘在雾里闪了一下,又立刻藏回去,依旧藏在雾中,却透着一股让人发寒的气息,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