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赵府里连守夜丫鬟的脚步声都淡了,唯有陈秀丽房里的烛火,还剩半盏微光。她刚将藏着账本的棉絮按实,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比方才王氏的轻,却更显突兀,紧接着,李砚堂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几分刻意放柔的关切:“表嫂,是我,砚堂。实在抱歉深夜叨扰,只是整理账本时,发现表哥生前记了一笔私藏的银钱,我翻遍了遗物都没找到,想着您或许知情,便过来问问,免得误了清点。”
陈秀丽的心猛地揪紧,指尖下意识攥住衣角,指腹蹭过布料上的针脚,才勉强压下慌意。她对着铜镜理了理散乱的发丝,又抹了把眼角,故意让声音透着刚睡醒的沙哑:“表弟怎么这么晚还没歇?银钱的事我从没听过,致闵向来不跟我说这些俗务,你还是明日再找找吧,我实在乏得睁不开眼。”
门外的李砚堂却没走,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表嫂,实在不是我多事,这银钱数目不小,若是漏了,往后府里用度怕是会出问题,您就开门让我问两句,耽误不了您多少时辰。”
陈秀丽知道躲不过去,他今夜来,哪里是问银钱,分明是试探自己有没有发现秘密。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轻轻拉开门闩,门刚开一条缝,李砚堂便迈步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目光却第一时间扫过房内——从案上的空粥碗(王氏送的粥她根本没动),到半掩的衣柜,再到枕下微微鼓起的锦盒一角,眼神转得极快,却装作若无其事。
“表嫂快坐,”李砚堂顺手关上房门,走到案前,拿起那册他白日里翻找过的旧账本,递到陈秀丽面前,“您看,就是这页,表哥写着‘暗存纹银五千两,妥置内室’,我想着内室只有您常待,您会不会知道放在哪儿?”
陈秀丽垂眸看着账本,指尖没去碰,只摇头:“我不知道。致闵的东西向来自己收着,我连他的账本都没碰过几次,更别说私藏的银钱了。”她说着,抬眸看向李砚堂,故意露出几分茫然,“表弟,你说致闵会不会是记错了?或是把银钱给了母亲?你明日问问母亲,或许她知道。”
李砚堂的眼神闪了闪,放下账本,走到衣柜旁,假意整理了一下搭在柜门上的素缟,指尖却悄悄碰了碰柜板,声音依旧温和:“舅母那边我问过了,她说没见过。表哥也是,怎么把东西藏得这么隐秘,如今他人不在了,找起来实在麻烦。对了,表嫂,表哥生前有没有给过您什么东西?比如钥匙、木盒之类的,或许跟这银钱有关。”
这话像根针,扎得陈秀丽心口一紧。她摸了摸发间藏着的小铜匙,指尖冰凉,却故意扯了扯嘴角,露出几分苦涩:“他走之前,只给过我那件青布长衫,就是灵堂时我穿的那件,别的什么都没给。若真有钥匙,我哪会让你这么费心找。”
李砚堂盯着她的发簪看了片刻,像是察觉到什么,却没再追问,只笑了笑:“是我唐突了,不该这么晚来扰表嫂休息。那银钱的事我明日再找,表嫂您好好歇着,有什么事随时喊我。”
他说着便转身要走,走到门口时,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陈秀丽,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表嫂,表哥走得惨,咱们都盼着他能安心,有些不该碰的东西,您若是见了,还是别管的好,免得惹祸上身。”
陈秀丽浑身一僵,看着李砚堂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缓缓靠在门板上,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摸了摸藏在棉絮里的账本,指尖微微颤抖,却比之前更坚定——李砚堂这话,分明是在警告她,可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心虚,她一定要找到船行掌柜,拿到他们合谋的证据,为赵致闵报仇。
从那以后,赵致闵便多了个心眼,每笔账都记在麻纸账本上,重要的收支,还会抄一份藏在账本夹层里,连陈秀丽都没告知——他总想着,若是真出了差错,也好有个凭证。今年入夏,他去扬州收账,扬州西市比兖州热闹多了,街头卖胭脂、漆器的摊子排成队,收完王掌柜的账,王掌柜请他吃莼菜羹,席间叮嘱他:“大郎,最近汴河下游不太平,听说有船‘意外’翻了,你归乡时,可得选艘靠谱的船。”
赵致闵记在心里,归乡前特意去了常合作的“顺通船行”,却远远瞥见李砚堂跟船行掌柜躲在角落说话,李砚堂手里递着个布包,里面露出的碎银闪了闪,大概有二十贯,见他过来,两人慌忙散开,掌柜的还假装跟他打招呼:“赵大郎,要雇船?”
赵致闵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点头应道:“刘掌柜,我来看看船期。”他装作挑选船只,故意放慢脚步,余光却紧锁着李砚堂匆忙离去的背影和那船行掌柜来不及藏好的布包。那掌柜姓刘,平日里看着还算本分,此刻脸上却带着一丝未褪尽的贪婪和慌乱。待李砚堂走远,刘掌柜才转过身,脸上堆起过分热情的笑,搓着手迎上来:“大郎,您要哪天的船?咱顺通船行的船,您是知道的,最是稳当!”赵致闵的目光扫过他腰间,一块崭新的、与此人格格不入的玉佩穗子从衣摆下露了出来,在阳光下刺眼地一晃。
他心里起了疑,嘴上应着“再看看”,转身便去了另一家“安福号”,船主刘翁是老熟人,他才放了些心。
谁知行至汴河下游,夜里忽然“出了状况”——风不大,却有人用船桨狠狠砸了船舷,船身猛地倾斜,赵致闵刚要起身查看,便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刺骨的河水瞬间包裹全身,赵致闵呛咳着,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激得他肺腑剧痛。混沌中,他只觉身后那只推搡的手异常有力,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恶意。求生的本能让他疯狂挣扎,手指胡乱抓挠,指尖猛地扯住了一角粗糙的衣料!他死死攥住,仿佛那是连接人世的唯一稻草,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推他下水那一刻,背后传来的一声压抑又狠戾的低语:“别怨我,怪只怪你挡了路!”那声音……模糊又熟悉,像淬了毒的蛇信,与李砚堂平日里故作谦卑的腔调诡异地重合。
冰冷的河水灌进嘴里,刺骨的凉,他手里攥着那块青布,心里只想着:“秀丽还在等我看荷花,我不能死……”可挣扎了没多久,便渐渐没了力气,沉入了河底。
三日后,他的尸体在下游被找到,面目全非,只能凭那件陈秀丽缝补过的襕袍辨认——袖口处,是她去年冬天用青线缝的补丁,针脚细密,一眼就能认出。陈秀丽捧着襕袍,指尖摸着那补丁,又摸到衣襟上沾着的河泥,还有一块不属于赵致闵的青布碎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襕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没声张,悄悄把青布碎片藏进了袖中,心里隐约觉得,丈夫的死,不是意外。
灵堂里,白幡挂了满院,祭品摆了案前——粟米、水果,还有赵致闵爱吃的胡饼,都是陈秀丽亲手准备的。王氏跪在蒲团上,哭的时候没眼泪,还偷偷用帕子整理鬓边的银梳;李砚堂身着素衣,腰束白绳,假装哀戚,目光却总瞟向赵致闵放在案上的算袋,像是在找什么。陈秀丽看着这一切,攥紧了袖中的青布碎片,心里暗暗想:“致闵,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真相,不会让你白死。”
灵堂的烛火燃到第五日,已添了三回烛芯,案上的胡饼渐渐凉透,连空气中的香烛味,都淡了几分。陈秀丽跪在蒲团上,指尖还攥着那片青布碎片,指腹反复摩挲着布纹——是粗织的青麻布,和李砚堂常穿的那身素衣布料,竟有几分相似。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管家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夫人,门外有位陈姓郎君,说是您的远房表亲,名唤陈默,从洛阳来,听闻姑爷故去,特意赶来奔丧。”
陈秀丽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她记起母亲生前提过,有个远房表哥在洛阳任职,入了玄镜司,官拜校尉,只是多年未曾往来,没想到他竟会来。她连忙擦了擦眼泪,起身道:“快请进来,引至偏厅,我去换件衣裳就来。”
不多时,陈默便跟着管家进了偏厅。他身着玄色圆领袍,腰束银带,带钩上刻着极小的“玄镜”二字,是玄镜司官员的标识;头发用玉簪束起,面容冷峻,眉眼间透着几分沉稳,见了陈秀丽,便躬身行礼,语气平和却不失礼数:“表妹,节哀。我在洛阳听闻表妹夫出事,星夜兼程赶来,未能赶上头七,还望恕罪。”
陈秀丽连忙回礼,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多了几分安心:“表哥能来,我已感激不尽,怎会怪你。致闵他……死得蹊跷,我总觉得不是意外。”
陈默点头,目光扫过偏厅外——王氏正让丫鬟端着茶往这边走,眼神却往厅内瞟,见他看来,又慌忙避开,假装整理袖口。陈默收回目光,压低声音道:“表妹,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夜里我再来找你,你先把想说的事,理清楚,切勿声张。”
陈秀丽心领神会,点了点头。王氏这时端着茶进来,脸上堆着笑,目光却在陈默的银带钩上停了片刻,语气试探:“这位就是秀丽的表哥吧?一路辛苦,快喝口茶歇着。致闵这孩子命苦,还好有你们这些亲戚惦记着。”
陈默接过茶盏,却没喝,只淡淡道:“分内之事,表妹夫为人正直,生意上也没得罪过人,怎会遭遇意外?”
王氏眼神闪了闪,连忙道:“谁说不是呢!汴河下游风大,许是船家没撑住,才翻了船,也是致闵命薄。”一旁的李砚堂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附和道:“是啊,表舅,我也去问过船行,说是夜里突发大风,实在没办法。”
陈默抬眸看向李砚堂,目光锐利,像是要把他看穿:“表弟常去船行?表妹夫归乡前,你也去了?”
李砚堂被问得一怔,慌忙点头又摇头:“没、没常去,就是那天路过,顺便问问,想帮表哥雇艘靠谱的船,谁知还是出了事。”他说着,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耳尖竟红了几分。
陈默没再追问,只起身道:“我先去灵前给表妹夫磕个头,夜里再与表妹细说。”说罢,便径直走向灵堂,路过李砚堂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袖口处——那里有块极浅的磨损,布料正是粗织青麻布,和陈秀丽藏的那片碎片,纹路一致。
夜里,赵府的人大多睡了,只有陈秀丽房里还亮着烛火。陈默悄悄推门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刚进门,陈秀丽便从枕下取出锦盒,打开后,里面放着那片青布碎片、赵致闵的夹层账本,还有从他衣襟上找到的河泥样本。
“表哥,你看,”她指着账本上的字迹,“这是致闵记的,去年王氏和李砚堂私挪了五十贯钱,今年他去扬州,还撞见李砚堂给船行掌柜送钱。这碎片,是从他衣襟上找到的,和李砚堂的衣料一样,还有这河泥,我问过码头的老船工,说不是‘安福号’航线的河泥,倒像是下游浅滩的。”
陈默接过账本,逐页翻看,指尖在“李砚堂、船行掌柜”几个字上停住,又拿起青布碎片,对着烛火看了看,沉声道:“表妹放心,玄镜司查案,最讲证据。明日我去码头,先找‘安福号’的船主刘翁问话,再去‘顺通船行’查那掌柜的底细,若李砚堂真有问题,必定能找出破绽。”
他顿了顿,又叮嘱道:“你明日依旧装作悲痛,别让王氏和李砚堂起疑,若是他们再试探你,就像之前那样应付,有任何动静,让丫鬟悄悄告诉我。”
陈秀丽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安心——有陈默在,她终于不用再独自面对那些阴谋,也终于有希望,为赵致闵找出真相。
陈默将证据放回锦盒,藏在陈秀丽衣柜的棉絮里,又检查了门窗,确认无误后,才转身要走。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低声道:“表妹,表妹夫若在天有灵,定会护着你,你多保重身子,等我消息。”
门外的夜色依旧深沉,汴河的流水声隐约传来,像是在诉说着未明的真相。陈默身影消失在廊下,脚步轻快却沉稳,他心里已有了盘算——明日一早,先从码头查起,定要让那两个恶人,为赵致闵的死,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