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的话如惊雷炸响,李富贵还想辩解,却见赌坊的几个壮汉已经闯入院中,为首的满脸横肉,拍着腰间的短刀:“李富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三百两赌资,今日若是拿不出,便卸了你一条胳膊!”
“三百两?!”王秀娘如遭雷击,她一年到头不吃不喝,绣坊的工钱也攒不下十两,“你哪来的三百两?!”
李富贵被壮汉们逼得退到墙角,冷汗涔涔而下,终于咬牙道:“是……是前月有个叫刘三的掮客,说西市外有处三进的宅院,只要三百两银子,我想着……想着买下来也好在坊里扬眉吐气,便……便把这些年你攒的、还有我偷偷借的钱,一并给了他……谁料想,那刘三竟是个骗子!钱给了,宅院却是别人的,如今连他人影都找不着了……”
“你!”王秀娘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她日夜操劳的血汗钱,她盼着能给未来孩儿攒下的家底,就这么被这个男人为了“面子”,一股脑扔进了骗局里!
张婆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富贵骂道:“你这糊涂虫!三百两买三进宅院?长安寸土寸金,便是个破败的一进院,也得百八十两!你竟被如此拙劣的谎言骗了去,真是猪油蒙了心!”
赌坊的壮汉见李富贵拿不出钱,眼神越发凶狠,其中一人上前就要抓他:“没钱?那就拿你这宅院抵债!”
“使不得!”王秀娘猛地回神,护住门框,“这院子是祖上传下的,不能给你们!”
混乱中,张婆婆拉着王秀娘的手,沉声道:“秀娘,莫要再念着了!这男人靠不住,咱走!”
王秀娘望着眼前这个让她耗尽心力却换来一场空的男人,又看了看院角那株陪她度过无数日夜的石榴树,终于狠下心,抹了把泪,对张婆婆点了点头。
她从绣绷里抽出最心爱的一支银簪——那是她去年得的“绣魁”奖赏,转身塞给张婆婆:“婆婆,这簪子您拿着,权当奴家借您的盘缠,往后定当奉还!”
张婆婆推却不得,只得收下,又从竹篮里拿出两个最大的水蜜桃塞进她手里:“好孩子,拿着路上吃。咱去我那远房侄孙的布庄,凭你的手艺,定能谋个好营生!”
两人在赌坊壮汉的叫骂声和李富贵的慌乱呼喊中,毅然走出了这个让王秀娘心碎的小院。
李富贵醉仙楼打杂记
李富贵攥着腰间磨得发毛的麻带,站在长安西市旁的醉仙楼前时,先被一股混着新丰酒香、炙羊肉油润气的热意扑了满脸。他刚从渭水边的李家村来,粗布短褐上还沾着河泥,抬头望那黑底金字的匾额——据说是前朝欧阳询的手笔,笔锋里裹着股盛唐的阔气,腿肚子先软了半截。
“新来的?叫富贵是吧?”柜台后探出头的是掌柜周三郎,青襕衫下摆掖在腰带里,手里拨着算盘,珠子脆响里头也没抬,“先去后院挑水,把那十口青釉酒缸注满,未时前要是差了半瓢,你就回村种你的粟米去。”
李富贵应了声“晓得了,三郎”,抄起墙角带木箍的水桶就往后院跑。后院堆着松柴,墙根下十口青釉缸排得齐整,缸沿还凝着去年桑落酒的琥珀渍。他刚把辘轳上的井绳往下放,前堂就传来“哐当”一声——是银酒注摔在青砖上的响,跟着是个带着胡腔的粗嗓门:“这酒淡得像渭水!当某家是好骗的?”
他忍不住从柴垛后探眼瞅,见个穿波斯锦袍的胡商正拍着案,腰间弯刀的银鞘晃得刺眼。而站在胡商对面的,是个穿灰布短打的伙计,年纪和他相仿,却半点不慌,笑着拎过酒坛:“客官莫恼,这是今春的新酿,烈劲还没沉透。您要是嫌淡,小的给您换坛开元年间的新丰酒,算醉仙楼的心意。”
胡商愣了愣,指尖摩挲着案上的胡饼,没再发作。李富贵看得咋舌——这伙计说话的底气,比他在村里见的里正还足。后来才知道,这伙计叫阿六,爹是前府兵,当年守河西伤了腿,才来醉仙楼打杂,手里的活计慢,却能镇住不少闹事的客。
未时客人多起来,李富贵被周三郎叫去前堂擦桌。他踮着脚,小心翼翼避开客人放在桌边的驼铃、蹀躞带,生怕碰坏了赔不起。擦到靠窗那桌时,桌旁坐着个穿黄冠道袍的老者,手里捏着玉柄酒勺,眼睛却盯着窗外西市的人流,嘴里喃喃:“开元年间常来这楼,如今倒还是老样子。”
李富贵擦到老者手边,不小心碰了下瓷酒盏,忙躬身道歉。老者却摆摆手,指了指他的胳膊:“小伙子力气不孬,挑了一早上水,胳膊都没晃。”李富贵挠挠头没敢接话——他自小就比旁人力气大,村里搬石磨的活,十五岁就能独当一面。
日暮时分打烊,周三郎叫住李富贵,扔给他个油纸包,里头是块炙羊肉、两个胡饼。“今日没出岔子,赏你的。”他蹲在门槛上抽着竹管烟,“醉仙楼的活,不光是挑水擦桌,你得睁大眼睛看。那些穿得普通却敢点‘醉仙酿’的,多半是走江湖的侠客;那些说话客客气气,却总摸腰间鱼袋的,可能是坊市的武侯。”
李富贵啃着热乎的炙羊肉,看着后院的酒缸在暮色里泛着光。他想起村里老人说的,长安的江湖人都爱往醉仙楼跑——这里能听到河西的商路消息,能碰到久别重逢的旧部,也能撞见要寻仇的故人。以前只觉得江湖是说书人嘴里的故事,现在却觉得,这故事就藏在醉仙楼的酒香里,藏在阿六说话的底气里,甚至藏在他擦桌时,不小心瞥见的、客人靴底沾的沙——那是从河西来的沙。
第二天一早,李富贵照旧去挑水。刚把第一桶水倒进缸,就听见阿六在后院喊他:“富贵,来搭把手!把那坛新丰酒搬去前堂——今早有位老客,点名要喝这个。”
李富贵跑过去,和阿六一起扶住酒坛。坛身沉甸甸的,酒香从坛口的红绸缝里钻出来,裹着股岁月的厚味。他抬头看了眼前堂的方向,晨光正照在“醉仙楼”的匾额上,金字亮得晃眼。他忽然觉得,或许留在醉仙楼打杂,也能比种粟米,看到更不一样的长安。
醉仙楼里客满庭
未时的醉仙楼早被酒香裹满,楼下胡姬阿依莎正旋着绯色胡服跳胡旋舞,金箔头饰随着转圈圈的动作闪着光,高鼻深目的脸庞笑起来时,右颊梨涡里像盛了酒。她裙摆扫过桌脚,带起一阵香风,桌边喝得微醺的客商拍着案叫好:“阿依莎,再转三圈!”
“急什么,先让娜菲莎弹段琵琶垫垫乐。”柜台后传来个清亮女声,老板娘苏娘提着绣着缠枝莲的襦裙走出来——她年近四十,鬓边插着支银鎏金钗,钗尾垂着颗小珍珠,走动时轻轻晃。青绿色襦裙衬得她肤色偏白,虽眼角有细纹,却透着股利落风韵,手里还端着盘刚出炉的芝麻胡饼,“楼上望云阁的客官等着呢,你们俩拾掇拾掇,上去添个乐。”
角落里,穿绿绮罗的娜菲莎正调琵琶弦,她指尖涂着蔻丹,指甲盖儿小巧,拨弄琴弦时手腕轻抬,鬓边垂落的葡萄纹银链跟着晃。听见苏娘的话,她抬头笑:“苏娘放心,刚练了《凉州词》,定合公子们的意。”
此时楼上雅间,李瑾渊刚抿了口桑落酒,羊脂玉珏在烛火下泛着暖光。门帘被挑开,苏娘笑着走进来,把胡饼放在案上:“瑾公子今儿来得早,特意留了您爱喝的三年陈桑落,裴公子要的坊市舆图,我让伙计找了份新绘的,等会儿给您送过来。”
裴昭衍正指着旧图上的西市商道,闻言抬头笑:“还是苏娘周到,昨儿跟胡商谈驼队,还缺份新图呢。”
“那是自然,您几位常来,这点心还能忘了?”苏娘刚说完,门外传来细碎的环佩声——阿依莎和娜菲莎提着裙摆进来,阿依莎先福了福身,绯色胡服领口露出半截银项圈,“公子们好,小女阿依莎,给您跳段胡旋舞助兴。”娜菲莎则抱着琵琶坐在角落,指尖轻拨,清亮的弦音立刻漫满雅间。
李弈庭早把机关鸟放在案上,见阿依莎转得裙摆如飞,忍不住拍手:“好!比我那机关鸟转得还顺!”阿依莎听见,转着圈到他跟前,笑问:“公子喜欢?下次小女给您跳《柘枝舞》,带剑跳的,更热闹。”
萧珩之捏着折扇,目光落在阿依莎的舞步上,慢悠悠道:“胡旋舞讲究‘左旋右转不知疲’,你这转身的弧度,比去年在曲江宴上见的舞姬还稳。”
“萧公子过奖了。”阿依莎停下舞步,额角沁出细汗,苏娘适时递过杯蜜水,“先歇会儿,让娜菲莎弹段曲儿。”
娜菲莎指尖一转,琵琶声忽然变得悠扬,她轻声唱:“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崔景曜转着蜜蜡珠子,接口道:“这《凉州词》弹得有劲儿,娜菲莎,你是不是去过河西?”
娜菲莎抬眼,眼里带着点怀念:“回公子,家父以前是河西商队的,我跟着去过敦煌,听那边的人唱过这曲儿。”
正说着,门帘又动了,李富贵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新温的酒。他刚把酒杯摆好,李弈庭就拽住他的胳膊:“快,给我看看这机关鸟,总卡翅。”李富贵手忙脚乱地接过,指尖刚碰到铜制鸟身,就听见李瑾渊开口:“弈庭,别闹人家杂役。”
苏娘笑着打圆场:“瑾公子别嫌他闹,富贵这孩子手巧,昨儿还帮我修好了楼下的木轮机关呢。”她看向李富贵,眼神温和,“你慢慢修,修好了我赏你块炙羊肉。”
李富贵点点头,低头摆弄机关鸟,耳旁是琵琶声、棋子落盘声,还有阿依莎和崔景曜聊西域香料的笑语——他忽然觉得,这长安的醉仙楼,比他以前敲代码的格子间,热闹得太多了。
李富贵端着托盘往雅间送冰镇葡萄酿时,刚走到回廊就被人拦了住——阿依莎正倚着朱红廊柱,绯色胡服的裙摆被风掀得轻轻晃,金箔头饰上的小铃铛叮当作响。她见李富贵过来,眼尾弯成月牙,伸手就挡住了托盘:“哎,杂役小哥,这酒是送哪儿的?”
李富贵手一僵,忙道:“是、是给望云阁的公子们的。”他不敢抬头,只瞥见阿依莎指尖涂着蔻丹,正轻轻划着托盘边缘的木纹。
“急什么呀。”阿依莎忽然从袖里摸出个小银盒,打开来是浅紫色的香料,凑近李富贵鼻尖晃了晃,“你闻闻,这是什么?猜中了,我让你先尝口葡萄酿。”
那香料带着股西域的甜香,混着点薄荷的凉,李富贵哪见过这个,皱着眉想了半天,憋出句:“是、是熏香?”
“错啦!”阿依莎笑得直拍手,金铃铛响得更欢,“这是安息茴香,煮羊肉最香的!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怕是没吃过西域的炙肉吧?”
旁边的娜菲莎正抱着琵琶调弦,闻言也忍不住笑,声音软乎乎的:“阿依莎别逗他了,你看他脸都红了。”她放下琵琶走过来,指尖碰了碰托盘里的酒壶,“这酒冰得正好,再逗下去,冰都化了。”
可阿依莎还没罢休,忽然凑到李富贵耳边,用流利的胡语说了句什么。李富贵只听得一串轻快的音节,完全摸不着头脑,愣在原地张着嘴,手里的托盘都晃了晃,差点把酒洒出来。
“哎哎,小心!”阿依莎赶紧扶住托盘,笑得更厉害:“我跟你说‘你真有趣’,你怎么吓得跟见了官似的?”
正闹着,苏娘提着食盒过来,见这情景,无奈地戳了戳阿依莎的额头:“你这丫头,又欺负人家富贵。他刚来没几天,哪懂你们西域的新鲜玩意儿?”又转向李富贵,递给他块蜜饯,“别理她,快把酒送上去,弈庭公子还等着呢。”
李富贵接过蜜饯,脸还红着,小声说了句“谢谢苏娘”,端着托盘快步往雅间走。身后传来阿依莎和娜菲莎的笑声,金铃铛的脆响混着琵琶的轻音,飘在回廊的风里。他摸了摸怀里的蜜饯,甜意从指尖漫上来——这长安的胡姬,倒比他以前写的代码,热闹得更让人慌神。
长安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王秀娘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承载了她所有期望与失望的宅院,攥紧了手中的水蜜桃,感受着掌心的温热。
前路或许未知,但这一次,她要为自己而活。那唐都的繁华梦碎了也好,往后的日子,她要一针一线,绣出属于自己的,踏实而明亮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