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太府寺署:账册堆里的晨光
天刚蒙亮,长安西市的晨鼓还没敲到第三通,太府寺署的门已被推开。裴少卿一身玄色公服,腰束蹀躞带,佩着块双鱼纹银带銙,手里攥着半块冷掉的胡麻饼——是老仆张忠今早从坊门小摊买的,他边走边咬,脚步没停,径直往左藏署的账房去。
账房里早点了两盏烛火,属官李主事正捧着麻纸账册皱眉:“少卿,昨日江南道解送的五十匹吴绫,验了三匹都是‘纬密不足’,按规矩该驳回,可转运使的文书里说‘江南涝灾,织户赶工不易’,您看……”
裴少卿放下咬剩的饼,接过账册指尖划过“吴绫”二字,又摸出案头的“量帛尺”——这尺是去年比部司校准过的,刻度磨得发亮。“涝灾是实情,可‘不足’就是不足。”他声音不高,指尖叩了叩账册,“让文书房拟函:吴绫暂存外库,限江南道一月内补送合格的十匹,余下四十匹按‘次等’折价入左藏,算不得全额赋税。”
说着他翻开另一本《常平署粮储账》,烛火映着他眼底的细纹:“洛阳含嘉仓的粮耗上个月是‘三厘’,这个月怎么到了‘五厘’?让仓丞明日来署里回话,我要听他说清‘损耗’到底耗在哪了。”李主事刚应下,外面传来小吏的通报:“少卿,平准署报来今早西市米价,又涨了五个钱!”
裴少卿抬头看了眼窗外的晨光,把账册往案上一合:“走,去平准署。”
未时·含嘉仓:粮囤边的汗湿衣
午后的日头正烈,裴少卿换了身浅青襕衫,卸了公服的沉重,只在腰间系了块素面铜带钩,跟着仓吏王三儿往含嘉仓深处走。仓里阴凉,却闷得很,空气中飘着陈粮的霉味,他走几步就停,伸手摸了摸粮囤外层的席苫——是新换的,却没按规矩“三层叠压”,边角还翘着缝。
“王仓吏,”他指着那道缝,指尖戳了戳里面的粟米,“这囤粮存了多久?席苫怎么没压实?”王三儿赶紧躬身:“回少卿,是上月入的新粟,前几天下雨,小的怕潮,仓促换了席苫,还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就该让人盯着。”裴少卿弯腰掀开席苫一角,露出底下的粮袋,伸手捏了把粟米,指尖沾了点潮气,“你看,已经有点发潮了,再等几日就得霉。让人现在就搬开重新铺席,每三层席苫都要用麻绳勒紧,晚上我再来查。”
说着他又走到“账房栈”,让仓吏搬来本月的“出入库账”,和自己带的“太府寺底账”逐行对:“十五日出库的二十石糙米,是给西市常平仓补的?怎么没附司农寺的调拨木契存根?”王三儿脸一红,忙去翻抽屉:“是小的忘了归整,这就找……”
裴少卿没多责难,只把账册页角折了道痕:“下次记着,不管出入多少,木契存根都要跟账册钉在一处——左藏署去年丢了两锭银铤,就是因为‘账契不符’,别在你这出同样的错。”说话间,他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打湿了襕衫的领口,却没顾上擦。
入夜·裴府书房:灯下的家书与茶
掌灯时分,裴少卿才回府。卸了公服换了身素布圆领衫,他坐在书房的小案前,张忠端来一碗温着的粗瓷茶——是他老家绛州的茯茶,味道浓,解乏。案上摊着两封信,一封是太府寺转来的“绛州灾情报”,说家乡遭了蝗灾,粮价涨了;另一封是妻舅写的,问他能不能“通融”批点常平粮,给家乡的亲友救急。
他捏着信纸看了半晌,指尖在“通融”二字上摩挲,又端起茶碗喝了口,眉头没松。随后他叫张忠取来纸笔,先给绛州刺史写了封函:“烦请足下速查蝗灾波及范围,太府寺这边已协调司农寺,预备从陕州常平仓调粮五万石,三日后可运抵,切记‘按户分赈’,莫让豪强截留。”
写完又给妻舅回信,字迹比之前重了些:“非是我不肯帮,太府寺的粮是‘国粮’,不是‘私产’——若亲友真缺粮,让他们去州县报户籍,凭‘赈济册’领粮,走正途最稳妥,我若开了‘通融’的头,底下人效仿,不知要乱多少规矩。”
信写完,茶也凉了。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外的老槐树——树是他三年前刚任少卿时种的,如今已能遮半院荫。张忠在门外轻声问:“少卿,要不要热碗粥?”他回头笑了笑:“不用,把那本《唐六典·太府寺篇》拿来,我再看两页就歇。”
烛火映着书页上的墨字,也映着他指尖划过“掌邦国财货之政令”时,眼底的一点亮——那亮,是守着“国库”的严谨,也是藏着“民生”的温软。
裴少卿的书房“静思斋”,檐角铜铃被夜风拂得轻晃,叮咚声却压不住室内流淌的琵琶声——初时像山涧清泉绕石,淙淙漫过耳际;忽而转急,如骤雨打青瓦,弦音裹着股说不出的紧;待得缓下来,又似残荷垂露,一滴一滴坠在心上,凉得人发颤。弹奏者,正是府中歌姬霓裳。
她并非寻常伶人。一年前裴少卿微服查访人口拐卖案,在京郊那处飘着霉味的勾栏瓦舍里,第一眼就看见缩在角落的她。那时她还叫“阿莲”,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怀里抱着把琴身开裂的旧琵琶,一开口唱江南小调,声音清得像晨露,竟压过了周遭的酒令与嬉笑。尤其那双眼睛,浸在昏黄油灯下却亮得惊人,藏着股不肯低头的倔强,像淤泥里钻出来的莲,脏不了根。裴少卿破了案,救了满院女子,唯独把她带回府,赐名“霓裳”——取“彩云霓裳”之意,既合她唱得极好的《霓裳羽衣曲》,也暗里给了她旁人没有的体面。
此刻霓裳坐在书房角落的绣墩上,身姿纤弱如兰草,却挺得笔直。月白襦裙的领口绣着圈极淡的银线兰草,低头时,颈间垂着的细银链轻轻晃,链尾坠着的小碎玉是侍女青禾去年给她编的,早被磨得光滑;乌发松松挽成随云髻,只簪了支素银簪子,簪尾米粒大的珍珠随着拨弦动作轻晃,没半分声响。怀中紫檀木琵琶是裴少卿特意寻来的,琴身泛着温润光,弦上缠着她亲手织的浅青丝线——怕磨伤指尖,也怕这贵重的琴,少了点自己的温度。她指尖削葱似的,在丝弦上灵巧跳跃:揉捻时弦音软如棉絮,轮拂时又密如珠玉落盘,微垂的眼帘下,长睫在烛光里投出小片阴影,神情却疏离得很,仿佛人在书房,魂已跟着旋律飘回了江南的木窗前。
最后一个泛音落尽,余韵绕着梁柱散不去。霓裳刚要抬眼望裴少卿,书房门被轻轻推开,青禾捧着青瓷茶盘走了进来——浅绿襦裙的裙摆扫过门槛时轻提了一下,双丫髻上别着的素银小花簪随脚步晃,连捧茶盘的手腕都绷得细细的,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大人,姑娘,刚温好的姜茶,您二位喝点暖暖身子。”
她先把一盏茶递到裴少卿手边,杯沿冒着细白热气,又转身给霓裳递茶,声音放得更柔:“姑娘刚弹完琴,手该凉了,这盏姜茶温着,您喝两口暖暖。”
霓裳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瓷壁,却没觉得暖,只轻轻点头:“多谢青禾,放着吧。”
青禾刚把茶盘搁在角落小几上,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沈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大人,属下沈砚,有要事汇报。”
裴少卿抬了抬眼:“进来。”
门被推开时,玄色公服沾着风尘的沈砚走了进来,腰佩的环首刀鞘蹭过门框发轻响,面容清瘦,下颌线绷得紧,额前碎发沾着点汗,眼神锐利却不张扬,一进门就拱手:“大人,去年京郊拐卖案的余党在通州露面了,据线人报,他们还绑了三个女子藏在城郊破庙,属下已让人围了,特来请示是否即刻抓捕。”
裴少卿手指在扶手上顿了顿,目光沉了沉:“盯紧了,别打草惊蛇——那伙人有刀,别伤了被绑的女子。明日卯时带二十个弟兄过去,务必人赃并获。”
“是!”沈砚应得干脆,转身时瞥见霓裳,又停下颔首:“见过霓裳姑娘。”
霓裳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轻声回应:“沈捕头客气了。”
沈砚带上门离开,书房又恢复安静,只剩烛火“噼啪”声。裴少卿靠在紫檀椅上,手里把玩着羊脂玉扳指——那是去年西域贡品,扳指上的回纹被他摩挲得发亮,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拐卖案结案文书上,边角已被翻得发毛。
霓裳把没动的姜茶放在小几上,重新抱起琵琶,清亮眸子里裹着紧张,像揣着滚烫石子,望向裴少卿:“大人,方才那曲《汉宫秋月》,您还听得惯吗?”
裴少卿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叩着扶手,节奏与方才琵琶隐隐相合:“何止是惯?你把深宫的寂寥、秋夜的孤寒全弹活了——连我这不懂音律的人,都听得心头发紧。尤其是最后收弦那几下,轻得像叹气,却把‘盼而不得’的苦裹得严实。”
他的赞誉是真心的,可霓裳要的不是“好”,是一句“放你走”。她深吸口气,压下喉咙发紧的感觉,把琵琶放在锦垫上,起身盈盈一拜:“大人谬赞,霓裳不过是仗着您宽和,才敢献丑。”
她顿了顿,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此曲已毕……霓裳斗胆,再次恳求大人——能否放霓裳离开?”
裴少卿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眸中欣赏像潮水般退去,剩些复杂情绪,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端起姜茶,用杯盖撇浮沫:“离开?霓裳啊,你又说这话。裴府待你不好吗?锦衣玉食,仆妇伺候,不必再睡漏风柴房、看鸨母脸色。外头世道多险?你一个弱女子,抱着琵琶能去哪?”
“长安城里靠琵琶谋生的伶人多如牛毛,里头的算计比你想的狠。你心思纯,如何应付抢生意、耍手段的人?万一再遇去年那样的歹人……”他叹口气,语重心长,“留在这里不好吗?安心弹你的琴,本官护着你,没人敢欺负你。‘自由’哪有安稳金贵?”
霓裳的心一点点沉进冰窖,指甲掐进掌心,才没让绝望露出来:“大人教训的是,霓裳……明白了。”
裴少卿笑意深了些:“明白就好。夜深了,让青禾陪你回去,明日让厨房炖银耳羹给你补精神。”
霓裳深深一拜,抱起琵琶转身,每走一步都像绑了石头。青禾早候在门外,见她出来,忙上前扶住:“姑娘,您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冷着了?”
霓裳靠在廊柱上,望着庭院上方被屋檐切得狭小的夜空,疏星被云遮得半明半暗,声音低哑:“青禾,你说……外头的月亮,是不是比府里的圆些?”
青禾愣了愣,伸手拢了拢她的襦裙,轻声道:“姑娘要是想瞧,明日我陪您去廊下等月亮出来——咱们府里的月亮,也亮着呢。”
霓裳没说话,只抱紧琵琶,指腹蹭过琴身木纹,那点温热,却暖不了她冰凉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