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十八年,长安城暮鼓初响时,御史柳清源叩开了城西一座别业的黑漆木门。画师李墨言披着半旧青袍迎客,屋内松烟墨香与药气交织,北墙上悬着一幅未完成的《灞桥风雪图》。
“闻说李居士近来闭门谢客,原是在绘此长卷。”柳清源目光扫过画案旁一叠泛黄纸笺——最上方那张竟用朱笔写着数个人名。
李墨言枯瘦的手指轻抚过名单:“每有负我之人死去,我便添画一片雪。”他指向画卷中零星雪痕,“赵参军吞金那日,我画了桥头第一片雪。”
烛火忽地一跳。柳清源看见某个被朱笔划去的名字竟是自己的同年进士,背脊陡然生寒。他强作镇定品评画作:“风雪凄迷处,倒似见冤魂游荡。”
“冤魂?”画师突然狞笑,“柳御史三年前审理漕运案时,可曾见过真正的冤魂?”他枯指猛地点向名单某个墨迹犹新的名字,“比如这位刚被流放的孙主事?”
柳清源袖中双手微颤。当年正是他亲手将孙主事贪腐案证物焚毁,只因对方握着他结党营私的把柄。此刻画师眼中幽光如刀,仿佛早已洞穿一切。
夜半归宅,柳清源疯魔般扑向书案。墨汁飞溅间写下三个名字:赵信、孙孝廉、周掌柜——都是知他阴私之人。最后却悬笔难落,任由墨点滴污宣纸。
更鼓声穿过夜雾传来,他忽然掷笔大笑:“何须记名?不如学李画师,绘幅《夜宴图》。”笑声渐凄厉,“谁该死,便添一盏毒酒入画!”
晨光熹微时,管家发现主人伏案昏睡。画纸上惟见零落墨点,似血泪斑斑。而城西别业中,李墨言正将柳清源的名字添入朱名单,轻声道:“又一片风雪将至。”数月后的寒食节,柳清源受邀赴曲江宴。马车行至朱雀大街时忽然停滞,随从惊慌来报:“前方有囚车过市——是、是孙主事!”
柳清源掀帘望去,只见槛车内蜷缩的人犯赫然是画师李墨言!枯槁的面容上却带着诡异笑意,囚衣心口处用血画着一片雪花纹样。
当夜御史府书房烛火通明。柳清源展开那幅未完成的《夜宴图》,颤抖着在孙孝廉画像前的酒盏里添上朱砂。笔尖刚落纸,忽闻窗外传来三声鸦啼。
“大人!”老管家踉跄闯入,“刚收到密报——周掌柜在巴蜀暴毙了!”
柳清源手中朱笔坠地。他分明还未在画中落笔啊!
次日散朝后,宰相房玄龄独留柳清源。老者抚着银须轻叹:“李墨言今晨在狱中自尽了。倒是个妙人,死前竟用囚饭在墙上画了幅《雪夜行刑图》。”他忽然凝视柳清源,“画中监斩官...与柳御史颇有几分神似。”
柳清源跌跌撞撞回到宅邸,发现书房《夜宴图》上竟凭空多出点点墨渍,似雪又似血。他疯癫般取火盆欲焚画,却见墨迹在火光中游走成四个小字:善恶有报。
三年后新进士游街日,有人发现致仕的柳御史独坐灞桥残雪中。他反复摩挲着一枚染血的名册玉扣,对过往车马喃喃道:“每片雪落下时...都带着名字...”
风雪渐起,老仆前来寻人时,只见石桥上留着一双官靴,靴底朱砂绘着最后一片未化的雪。
傅府坐落在长安城东南隅的崇仁坊,朱门金钉在雪夜里泛着冷光。家主傅明远此刻正焦灼地在暖阁中踱步,五十岁的年纪鬓角已染霜色,圆胖的脸上嵌着一对精明的细眼。
“老爷且宽心。”正妻林氏捧着参茶轻声道。这位四十有五的诰命夫人穿着绛紫瑞锦襦裙,云鬓间金步摇纹丝不动,唯有眼角细纹泄露出几分忧色,“不过是个致仕的疯御史,能掀起什么风浪?”
暖阁珠帘忽被掀开,裹着狐裘的苏姨娘带着寒气进来:“妾身刚从永宁坊回来,听说柳清源失踪前夜,曾在平康坊唱过一出《血手记》。”她年方二十八,原是教坊司琵琶女,如今虽做了妾室,眉梢眼角仍带着风流韵致。
傅明远猛地攥紧手中暖炉:“那戏文里...可有唱到漕粮换沙的旧事?”
窗外忽然传来少年清朗的诵读声:“‘雪压官道马蹄沉,何人夜半埋金尘’...”十五岁的嫡子傅文修正捧着书卷路过廊下。少年肖似其母,生得明眸皓齿,一身月白襕衫更显文气。
“修儿且住!”傅明远突然推窗厉喝,“这诗从何处听来?”
少年吓得书卷落地:“是、是前日国子监同窗传抄的诗稿,说是柳御史旧作...”
暖阁深处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众人回头,只见十三岁的庶女傅云舒正慌张收拾打碎的茶盏。这丫头生得瘦小,平日里总躲在绣帘后做女红,此刻脸色比窗外的雪还白。
“没用的东西!”苏姨娘抬手要打,却被傅明远拦住。
家主的目光突然钉在女儿颤抖的右腕上——那里系着一条罕见的靛蓝丝绦,与三日前柳清源遗落在灞桥的玉佩绦绳一模一样。
更鼓声穿透雪幕传来,傅府夜宴终不欢而散。唯有西厢房里,傅家最年长的十九岁长子傅文远独自对弈。这位因腿疾鲜少露面的嫡长子拈着黑子轻笑:“雪夜最适合埋旧账了,父亲大人说是么?”
他案头摊着的《夜宴图》摹本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盏泛着幽光的毒酒。翌日拂晓,傅府被邻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醒。管家连滚带爬地撞开暖阁门:“老爷!杜、杜主事他...在书房悬梁了!”
傅明远趿拉着丝履冲进风雪,只见一墙之隔的杜家宅门洞开。四十岁的兵部主事杜衡悬挂在房梁下,青紫的面孔正对傅府方向,舌尖耷拉在渗血的嘴角。最骇人的是——死者竟穿着三品官服,胸前补子用墨汁歪歪扭扭绣着“漕冤”二字。
“荒唐!杜衡明明只是个六品主事!”傅明远浑身发抖,忽然瞥见杜衡紧攥的右拳里露出一角靛蓝丝绦。
杜夫人瘫倒在地哭诉:“昨夜老爷说要去傅府借《夜宴图》摹本...回来后就对着墙唱《血手记》...”她突然指向傅家高墙,“唱到‘雪埋黄金三千石’那句时,窗外飘进来好多染血的柳絮!”
人群骤然寂静。二十年前漕粮沉船案发生时,正是灞桥柳絮纷飞的季节。当时监船的杜衡与押运的傅明远同时上报“遭遇风浪”,可后来渭河渔夫却捞起缝着兵部火漆的沙袋。
傅明远踉跄退后,突然撞上一双冷眼——嫡长子傅文远不知何时坐着轮椅出现在月门洞下,膝头摊着的《夜宴图》摹本上,杜衡的画像正被朱砂缓缓浸透。
“父亲可知杜世叔昨夜来求过什么?”文远轻抚画纸,“他说只要看到当年五人联名的漕运保单,就告诉我是谁在云舒腕上系了蓝丝绦。”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杜衡怒睁的双眼。傅明远没看见,远处阁楼窗后,庶女云舒正用剪子绞断自己腕上丝绦。靛蓝丝线落入火盆的瞬间,少女唇角扬起与年龄不符的冷笑。
陈默的棋局
长安,御史台值房。
陈默指尖夹着一枚白玉算筹,久久未落。面前的黑檀算盘上,阴阳爻符组成的卦象凌乱而凶险,始终指向那个权倾朝野的名字——长孙无忌。但这结果太过直白,直白得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诱饵。
他脑海中不断回闪着渭水秘洞中的一幕:冰冷的金属壁,异世影像,量子纠缠的玉佩,还有那最后惊鸿一瞥的冰冷代码——“方舟 - 子网 - 长安 - 七号哨站”,“轨迹掩盖 - 数据扰断”。
这不是人力所能为。长孙无忌或许是台前的操盘手,但幕后必然有更恐怖、更非人的力量在支撑。那“方舟系统”究竟是什么?
“校尉。”一名心腹察事悄无声息地进入,低声禀报:“查到了。西厢房那口废井,并非完全废弃。近三个月,曾有崔府心腹以清理淤塞为名,频繁出入,每次皆在深夜,运送之物以黑布遮盖,形迹可疑。此外,井口周边三丈内的泥土,磁性与他处有细微差异。”
陈默眼中精光一闪。磁异常?这与程永丽嘶喊出的信息、与渭水秘洞的发现再次吻合!
“还有,”察事继续道,“卑职等暗中探查时,发现另有两拨人马也在暗中监视那口井。一拨身手诡秘,似是宫中内卫的路子,但更……更冷冽些。另一拨,则带着淡淡的药草和硫磺气息,像是……方士之人?”
宫中内卫?方士?陈默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局势越来越复杂了。女帝的人?还是其他势力也嗅到了不寻常?那口井底下,到底藏着什么,能吸引如此多的目光?
他挥退察事,独自沉思。程永丽身陷崔府,生死未卜,却拼死传出信息。苏婉清在晚来轩的发现,马景弦弩箭上的二进制代码,自己推算出的军粮案与长孙家的关联,渭水秘洞的惊人发现,以及现在这口诡异的废井……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而一根名为“方舟”的冰冷铁线,正试图将它们串联起来,编织成一张笼罩长安的巨大罗网。
他不能直接动那口井。那无异于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触发更可怕的“防御协议”。他需要一把钥匙,或者……一个能撬动僵局的突破口。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凌乱的卦象上。长孙无忌……如果这位国舅爷并非最终的受益人,而是同样被利用、甚至被胁迫的一环呢?或者,他与那“方舟系统”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博弈?
陈默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既然幕后黑手善于利用规则和数据,那他便在这规则之内,下一盘明棋。
他铺开宣纸,挥毫疾书。不是密奏,而是一份措辞严谨、引经据典、逻辑缜密的弹劾奏章——直指长孙无忌治家不严,纵容家奴于西市强占民产、与民争利,并举出数桩“确凿”案例(这些案例半真半假,足以引起风波但又不至立刻动摇根本)。他请求陛下下旨,敕令京兆尹会同御史台,彻查长孙家一众家奴在外的不法之行。
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妙棋。
此举意在:
1. 打草惊蛇,驱虎吞狼: 直接调查长孙无忌本人阻力太大,但调查其家奴则名正言顺。此举必然引起长孙一党的剧烈反应和内部清洗,混乱之中,或可露出破绽。同时,也能试探女帝的态度和那“方舟系统”对此类“规则内”调查的干扰程度。
2.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吸引到长孙家奴的不法案件上,谁还会特别注意一口早已废弃的旧井?这为他暗中探查井底秘密创造了绝佳时机。
3. 投石问路: 这份奏章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他在告诉那幕后黑手:我知道突破口在哪里,但我选择按你们的规则玩。看看你们如何接招。
写罢奏章,用印封存,命人即刻递送宫中。
做完这一切,陈默走到窗边,望向阴沉沉的长安天空。这座城市,繁华之下,暗流汹涌,代码与灵力交织,权谋与冰冷的计算并行。
他想起了程永丽那双绝望又不甘的眼睛,想起了苏婉清调酒时专注的神情,想起了马景弦发现代码时的震惊。
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这盘巨大棋局上的一颗棋子,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但棋子,未必不能反噬棋手。
“系统……”陈默低声自语,眼神锐利如刀,“但愿你足够‘智能’,能看懂我这步‘闲棋’。”
他转身,从暗格中取出那枚被量子纠缠激活后、变得有些不同的碎玉。或许,是时候再去会一会那位身陷囹圄,却可能掌握着更多关键信息的……沈家表少爷了。
他的棋局,已然展开。而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之上。
长安西市旁的颁政坊,晨鼓刚过第三通,坊门吱呀推开时,周三郎的乌骓马已拴在文约家的槐树下。他拢了拢身上的石青绫罗衫,指腹摩挲着腰间的银带钩——这是上月在西市波斯铺买的,光工费就花了两贯钱。
叩门的指节刚碰到榆木门扉,里面就传来阿芷压低的声音:“三郎怎的这般早?文约刚去坊门当值,说今日要查晚归的胡商。”
门开了道缝,阿芷穿着半旧的浅褐襦裙,发髻只用根木簪挽着,鬓边还沾了点晨起扫地的浮尘。周三郎迈进门,目光先扫过院角那架快散架的旧纺车,又瞥见堂屋案几上摆着的粗瓷碗——碗里还剩小半碗酪浆,边缘凝着圈奶渍,是文约早上没喝完的。
“早来才好说话,省得被街坊听了去。”周三郎从袖中掏出个描金漆盒,放在案几上,“这是昨日从西市回鹘商那买的酪樱桃,你尝尝,比坊里卖的甜。”他说着,自顾自坐在堂屋的胡床上,靴尖不经意间踢到了床底的旧麻鞋——那是文约穿了三年的,鞋头都打了补丁。
阿芷捏着漆盒的手紧了紧,盒盖没打开,却先想起昨日玲子跟她说的话:“三郎前几日给我买了件蜀锦裙,光纹样就绣了半个月,穿去曲江池,旁人都问在哪做的。”
“文约这月俸禄发了多少?”周三郎没等她开口,先问道。见阿芷垂着头不说话,他又接着说:“我猜撑死了三百文。你看这院中的草,都快没过门槛了,孩子上月要学书,你连半贯钱的纸笔都舍不得买,何苦呢?”
阿芷的指尖掐进了襦裙的布纹里。她想起前日去坊市买胡饼,摊主多给了半块,说是“看你家娃总来瞅”,当时脸都烧得慌。
“我跟西市的张记布庄说了,你去那管账,月钱四百五十文,管两顿食,比在家缝补强多了。”周三郎掏出张素笺,上面写着布庄的地址,“张老板是我熟人,你去了不用搬布,就记记进出货,轻松得很。”
阿芷盯着素笺上的字迹,耳边又响起周三郎的声音:“你看玲子,天天在布庄待着,时不时还能挑块剩布做衣裳,哪像你,一年到头就这两件襦裙。前日我跟三郎去东市,见件杏色绫衫,跟你肤色最配,可惜你没在……”
“可孩子放学谁接?”阿芷终于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让你婆婆来呗,她住邻坊,走过来也就两刻钟。”周三郎端起案几上的粗瓷碗,闻了闻,又放下,“文约也是死心眼,上月我让他跟我倒腾香料,他说‘武侯当值稳当’,稳当能当饭吃?我上月光卖批安息香,就赚了五贯钱,比他半年俸禄还多。”
说着,周三郎站起身,走到院中的纺车前,用脚踢了踢纺车的木腿:“这破玩意儿,卖了也值不了十文钱,留着占地方。等你去布庄上班,我让张老板给你带台新的,比这个轻巧多了。”
阿芷没接话,转身往屋里走,想换件干净襦裙。周三郎看着她的背影,又摸出个香囊,挂在案几的铜钩上——这是西域来的香药囊,闻着能提神。他瞥了眼墙上挂着的旧铜钟,指针刚过辰时,心里盘算着:等文约午时回来换班,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让他知道,阿芷跟着他,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上,哪像跟着自己,吃香的喝辣的。
院外传来卖胡饼的吆喝声,周三郎摸出十文钱,冲门外喊:“来两块胡饼!”阿芷从屋里出来时,正看见周三郎接过胡饼,随手把油纸包扔在案几上,油纸角压着的,正是文约早上没喝完的那碗酪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