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青黛(2 / 2)

听到“苏世伯”三个字,苏婉清捧着温热的碗,眼圈瞬间红了。她咬着唇,强忍泪水,将今日在佛堂的发现、父亲的暴怒以及被毫不留情赶出家门的事情,略去了往生窟地图和最隐秘的细节,只含糊地说是发现了母亲一件不该存在的旧物(指春药瓶),与父亲发生了争执,便被盛怒之下驱逐。

“…父亲他,根本不听我解释…说我不知廉耻,窥探家族隐秘…”她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后怕。

顾言希静静地听着,面色逐渐凝重。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苏世伯的脾气确是刚烈了些…只是,竟为一件旧物如此动怒,甚至将你赶出家门…”他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但并未深究,而是温和道:“婉清,你若无处可去,便先在我这里住下。铺子后面虽简陋,但还算清净。只是…”

他顿了顿,略有迟疑:“我这里毕竟简陋,且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留宿在此,恐于你名声有碍。再者,若苏世伯知晓你在我处,恐怕…”

苏婉清立刻抬头,急切道:“言希表哥,求你暂时收留我几日!我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我会帮忙照料铺子,做些杂事!父亲…他既已将我赶出,想必也不会立刻来寻。我只需几日,想想日后该如何是好…”她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顾言希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终是心软,点了点头:“好吧。那你便先安心住下。其他的,从长计议。”他起身,“我去给你收拾一下后间的小客房,许久未住人,需得打扫一番。你先把姜汤喝了。”

看着顾言希忙碌的背影,苏婉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感激。在这突如其来的困境中,这小小的“墨韵斋”仿佛成了她唯一的避风港。

她小口喝着辛辣的姜汤,身体渐渐回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柜台后方的一排药柜,其中一个抽屉上贴着“曼陀罗”的标签,旁边还有一个标注着“蟾酥”的小瓷罐。

这些…似乎都是带有一定毒性的药材,常被谨慎用于某些药方或…别的用途。表哥的书画铺子里,为何会备有这些并不常见的药材?

她又想起母亲柳芸偶尔会让她送来的“东西”,有时是一些银钱,有时是几匹布料,有时…似乎是些晒干的、她不认识的草药。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母亲柳家,或者说这位看似只是清贫书生的表哥顾言希,是否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与母亲,与那神秘的“往生窟”,又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

她被父亲赶出家门,意外逃入了这个或许藏着新线索的地方。往生窟的阴影,似乎并未远离,反而以另一种方式,悄然蔓延到了这间小小的书画铺子里。

夜深了,雨彻底停了。苏婉清躺在简单却干净的小床上,毫无睡意。白日发生的种种在脑中不断回放,父亲暴怒的脸、青黛腕间的红绳、观音像后的地图、还有表哥药柜里那些不寻常的药材…

她轻轻抚摸着袖中——那瓶惹祸的白玉春药瓶,她在被推出门时下意识地紧紧攥在了手里,此刻成了她身边唯一从苏家带出的、与秘密相关的东西。

或许,她该找个机会,让精通药理的表哥看看这瓶里的东西?

在表哥顾言希的“墨韵斋”勉强安顿了两日后,苏婉清心中的惊惶稍定,但迷茫与疑虑却与日俱增。父亲的绝情、苏家的秘密、青黛的诡异、以及表哥药柜里那些不合时宜的药材,都像巨石般压在她心头。

第三日清晨,天色灰蒙,似乎仍有未落的雨意。苏婉清向正在整理书架的顾言希提出想去城外的静慈庵烧香。

“静慈庵?”顾言希动作微顿,回头看她,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那庵堂香火不算鼎盛,且路途稍远,表妹怎突然想去那里?”

苏婉清垂下眼睫,掩饰道:“心中烦闷,想寻个清净地方拜一拜,求个心安。听闻静慈庵虽偏远,却格外幽静,庵主慧明师太也是位有修为的。”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母亲生前似乎也曾常去静慈庵祈福。”这后半句是真话,她记得母亲柳芸确实有段时间频繁前往静慈庵,那时她还年幼,只以为是母亲诚心礼佛。

顾言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也好。散散心也是好的。我陪你同去吧,你一人去我不放心。”

“不必麻烦表哥了,铺子需人照看。我认得路,自己去便可。”苏婉清连忙拒绝,她隐隐觉得,若真有线索,独自一人或许更容易发现。

顾言希看了看她坚持的神情,最终没有强求,只细心叮嘱道:“那你自己小心。早去早回,若遇雨就在庵堂歇歇再回来。”他递给她一把油纸伞和一小串铜钱,“添些香油钱。”

苏婉清道谢接过,心中微暖,却又因那份莫名的疑虑而有些复杂。

静慈庵坐落于城西郊外的山麓,掩映在一片翠竹之中,白墙灰瓦,确实如传闻般清幽寂静,甚至…有些过分的冷清。山门略显陈旧,匾额上的字迹也有些斑驳。踏入庵内,香火气息淡淡,只有寥寥数位年长的女居士在殿内诵经,不见什么香客。

一位面容清瘦、眼神却异常澄澈的中年尼姑迎了上来,双手合十:“施主是来进香的吗?”她穿着灰色的僧袍,腕间空无一物。

“是,师太。”苏婉清还礼,奉上香油钱,请了香烛,在正殿的观音像前虔诚跪拜。

然而,她的心思全然不在祈福上。目光悄然打量着四周——殿内的布置、佛像的样式、来往的尼姑…她特别注意每一位尼姑的手腕,但她们的法衣袖口都规整地束着,看不到任何红绳或胎记。

那位中年尼姑——后来得知她便是庵主慧明师太——一直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目光平和地注视着苏婉清,仿佛能看透她平静表面下的焦灼与寻觅。

上完香,苏婉清在庵堂内缓步行走,假意欣赏庭院景致,实则在寻找任何可能与“往生窟”、与那死去的尼姑、与母亲柳芸相关的蛛丝马迹。她走到庵堂后院的放生池边,池水清澈,几尾锦鲤悠闲游动。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放生池对面,一位正在清扫落叶的年轻姑子。那姑子身形瘦小,低着头,看不清楚面容。忽然一阵山风吹过,掀起了她宽大的僧袖一角——

刹那间,苏婉清的呼吸几乎停止。

在那姑子纤细的手腕上,赫然系着一条与她记忆中、与青黛腕间一模一样的褪色红绳!红绳的结法分毫不差!

那姑子似乎察觉到目光,猛地放下袖子,警惕地抬头朝苏婉清的方向望来。那是一张清秀却苍白的面孔,眼神里带着惊惶与戒备。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那姑子立刻低下头,匆匆拿起扫帚,转身快步朝后院更深处走去。

苏婉清心中剧震,几乎要立刻追上去。但慧明师太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她身边。

“施主,后院是庵中清修之地,不便打扰。”师太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阻拦意味。

苏婉清强行按下心中的激动与疑惑,转身看向慧明师太,试探着开口:“师太,方才那位小师父…看着好生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

慧明师太面色无波,淡淡道:“慧心自幼在庵中长大,甚少外出,施主应是看错了。”

慧心?那个惊慌失措的姑子叫慧心?

苏婉清不死心,又道:“许是我记错了。只是见她腕上红绳甚是别致,不知有何讲究?”她紧紧盯着师太的眼睛。

慧明师太的眼神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古井无波:“不过是小女儿家的玩物,入了空门却还未彻底舍却尘心,让施主见笑了。”她轻轻一句话,便将那诡异的红绳归为普通饰物。

但苏婉清分明看到,在她提及红绳时,师太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静慈庵,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个慧心,一定知道些什么!还有这位看似平静的慧明师太,似乎也在刻意隐瞒。

苏婉清知道再问下去也无果,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她按捺住急切的心情,故作平静地又与师太闲聊了几句家常,便借口天色不佳,告辞离去。

走出静慈庵的山门,回头望去,那掩映在竹林中的庵堂,在灰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幽深静谧,仿佛藏着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这一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她确认了,那特殊的红绳并非青黛独有,在这座母亲曾常来的静慈庵中,也出现了它的踪迹。往生窟的网络,似乎比想象中更为庞大和隐秘。

而下一个问题萦绕在她心头:表哥顾言希推荐\/未强烈反对她来此,是巧合,还是有意?他是否也知道静慈庵的秘密?

她握紧了手中的油纸伞,一步步走下青石台阶。山风拂过,带着雨前的湿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火气,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重重迷雾。

平壤喋血:盖苏文政变记

平壤的清晨,寒雾像掺了冰碴子,裹着宫墙的朱红漆色,连檐角铜铃都冻得发不出脆响。东部大人盖苏文的靴底碾过宫道上的霜花,玄色皮甲缝里还沾着东部山林的枯树叶,左颊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刀疤,在雾中泛着淡粉色——那是三年前跟靺鞨人拼杀时留下的旧伤,此刻随着他的呼吸,每一道纹路都透着凶气。

“大人,宫门禁卫已缴械,都捆在西偏院。”亲信乙支度躬身上前,他瘦高的身子裹在同色皮甲里,指节因攥着侍卫统领的铜符而发白,“殿内除了大王高武,还有大对卢渊太祚、南部大人金善德几位老臣,正在议新罗边境的事。”

盖苏文“嗯”了一声,抬手按住腰间的环首刀——刀柄是黑铁裹着兽皮,磨得发亮,是他当年斩杀突厥使者的战利品。他抬脚踹向殿门,厚重的木门“吱呀”惨叫着撞在墙上,殿内暖融融的熏香瞬间涌出来,混着盖苏文身上的寒气,凝成一团白雾。

殿中烛火正旺,高句丽王高武歪在铺着貂皮的龙椅上,手里捏着只描金酒樽,琥珀色的酒液晃得人眼晕。他见盖苏文带着甲士闯进来,酒樽“哐当”砸在金砖上,酒洒了龙袍下摆一大片,连滚带爬想抓旁边的玉玺,却手抖得连玉印的边角都没碰到:“盖、盖苏文!你……你敢反?禁军呢?朕的禁军在哪!”

“大王还惦记着禁军?”盖苏文往前走了两步,皮甲上的铜扣“叮当作响”,“您昨日还让禁军统领陪您猎鹿,今早他们就把宫门钥匙给我了——谁愿跟着个只知喝酒的王?”

“放肆!”大对卢渊太祚猛地站出来,他花白的胡须气得发抖,双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却因年老力衰,拔剑时“噌”地卡了壳,“盖苏文!你身为东部大人,受先王一脉恩惠,竟敢弑君谋逆?高句丽的列祖列宗不会饶你!”

盖苏文瞥了他一眼,突然笑了,刀疤扯得脸颊发紧:“先王一脉?先王一脉在时,新罗不敢越汉江一步;到了高武手里,连金城以西的三座城都丢了!老大人,您上个月还在朝堂上哭着求他派兵,他倒好,转头就召舞姬入宫——这就是您要护的王?”

渊太祚被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突然咳了起来,一口血沫喷在朝服上。旁边的南部大人金善德想扶他,却被盖苏文的眼神扫得缩回手,只能垂着头,指甲掐进掌心。

高武见没人帮自己,突然跪下来磕头,额头撞得金砖“砰砰”响,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盖大人!朕知道错了!朕把王位让给你,只求你留朕一条命!朕去当和尚,再也不管国事了!”

盖苏文蹲下来,伸手捏住高武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大王早有这觉悟,何至于此?”他手腕一松,高武瘫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求饶,盖苏文已拔出环首刀——刀光闪过的瞬间,殿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金善德慌忙捂住嘴,渊太祚闭着眼,老泪顺着皱纹往下流。

“拖出去,埋在宫后的松林里。”盖苏文擦了擦刀上的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埋一截木头,“别让血腥味污了殿内。”

两个甲士上前拖走高武的尸体,金砖上的血迹蜿蜒着,像条暗红色的蛇。盖苏文转身看向殿外,喊了声:“把高藏带来。”

没多久,一个瘦弱的少年被甲士引进来。他是高武的侄子,才十六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儒衫,手指紧紧绞着衣角,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殿内的血迹:“大、大人……”

盖苏文走上前,亲手将一件叠得整齐的龙袍披在他身上——龙袍太长,拖在地上,高藏的身子晃了晃,差点绊倒。“从今日起,你就是高句丽的王。”盖苏文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高藏疼得皱眉,“记住,好好坐着你的王位,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高藏慌忙点头,嘴唇哆嗦着,连“谢大人”都说不完整。

盖苏文走到殿中最高的位置,俯瞰着底下的大臣:“我自任莫离支,总揽军政要务。即日起,南部大人金善德负责粮草,乙支度统领禁军,渊老大人……”他顿了顿,看向还在发抖的渊太祚,“您年纪大了,就负责祭祀之事,不用再管朝堂。”

没人敢反对。殿内静得只剩下烛火“噼啪”爆火星的声音,金善德偷偷抬眼,见盖苏文的刀还插在金砖上,血珠顺着刀鞘往下滴,心里打了个寒颤。

不过半月,唐朝的使者李道宗就带着诏书来了平壤。他是唐太宗的堂弟,穿一身紫色朝服,腰佩金鱼袋,身后跟着两个持节的侍从,站在莫离支府的大堂里,气度雍容:“盖苏文大人,陛下有旨,劝高句丽与新罗罢兵,共尊大唐,永结盟好。”

盖苏文靠在铺着虎皮的座椅上,手里玩着枚墨玉珏,连起身都懒得动。李道宗递过诏书,他只用指尖拨了拨,连看都没看:“李使者,回去告诉你们陛下,新罗占了我高句丽的汉江三城,杀了我三千边民——这仇,我不能不报。”

“大人!”李道宗的脸色沉了下来,“大唐已派右卫大将军李世积率五万兵马驻在辽水南岸,若大人执意开战,便是与大唐为敌!高句丽国力远不及大唐,真要打起来,受苦的是高句丽的百姓!”

“百姓?”盖苏文猛地坐直身子,刀疤泛红,“我高句丽的百姓,宁死也不做大唐的附庸!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我们不也守住了?今日有我在,大唐想让我低头,除非踏过我的尸体!”

他抬手拍了拍案,乙支度立刻从门外进来,按在腰间的刀上,眼神警惕地盯着李道宗。盖苏文冷笑一声:“李使者,明日一早就请回吧。再敢在平壤提‘罢兵’二字,休怪我不留情面——莫离支府,不养说客。”

李道宗看着盖苏文决绝的脸,知道再劝无用,只能攥紧诏书,转身离开。走到府门外时,他回头看了眼莫离支府的匾额,只见盖苏文正站在廊下,玄甲在夕阳里泛着冷光,像一头盯着猎物的黑熊。

府内,乙支度低声问:“大人,真要跟大唐翻脸?李世积的兵力,我们怕是挡不住。”

盖苏文走到墙边,看着挂在墙上的高句丽地图,指尖划过汉江的位置:“挡不住也要挡。若今日我向大唐低头,明日新罗就敢来犯平壤,后日靺鞨人就敢抢东部的马场——高句丽要想活,就得硬气。”他转身看向乙支度,“传令下去,让东部的部落抽调青壮,南部加固城防,再派使者去百济,约他们共抗新罗——大唐的兵,迟早会来,我们得做好准备。”

那天的夕阳把平壤城染成了血色,莫离支府的炊烟混着宫墙的寒雾,飘在半空。街上的小贩慌忙收摊,老妇抱着孩子躲进巷子里,甲士们列队走过,脚步声整齐得像惊雷。百姓们都知道,平壤的天,变了——一个靠刀枪说话的铁腕时代,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