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春深·江渡信
船行至扬州渡时,秋江的晨雾还没被日头蒸散,江面笼着层白茫茫的纱,只听得漕船的橹声“咿呀”碾过水面,混着脚夫搬运粮袋的号子——“嘿哟!稳住喽!”号子声沉,裹着江水的潮气,扑在人脸上竟带着几分刺骨的凉。
李嵩披着柳明微缝了厚绒里子的墨色夹袍,站在船头,风掀起袍角,露出里面素色的衬布。他下意识摸了摸内袋,指尖触到那只装驱寒药粉的白瓷瓶,瓶身还带着贴身的温意,心里忽然就踏实了——出发前她反复叮嘱“扬州渡的江风比长安烈”,果然没说错。
刚泊岸,通州漕官就跌跌撞撞迎上来,官帽歪在一边,脸色比江雾还白:“李大人!不好了!下游三道浅滩堵了!三艘粮船卡在上头,后面的船排了半里地,再耽误两日,关中的秋粮就要误了交割期!”
李嵩跟着他往江边走,远远看见江面上的漕船挤成一团,浅滩处的粮船歪着船身,船帮擦着水底的碎石,船夫们举着长篙乱戳,却只让船身晃得更厉害。他皱起眉,指尖在袖中摩挲——忽然想起柳明微临走时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扬州渡王乡绅,握江道船队,欠邢国公旧恩”,还特意注了句“王夫人爱江南云雾茶”。
“通州刺史府送来的云雾茶在哪?”李嵩转头问随从。随从忙从行囊里取出个锡罐,罐身贴着红签,是柳明微特意让青禾贴的“江南雨前”。李嵩接过锡罐,又让小厮去王乡绅府上传话:“邢国公故人李嵩,为漕渠事拜访,携薄礼谢旧恩。”
不过半个时辰,一艘乌篷快船就从下游驶来,船头立着个穿宝蓝锦袍的汉子,正是王乡绅。他一见李嵩就拱手笑:“早听人说李大人来督查漕渠,没想到是邢国公的故人!当年小儿落水,多亏国公爷救了性命,这份情我记了十年!”
李嵩递过锡罐,笑着提了句:“听闻王夫人爱喝云雾茶,这是通州刺史托我带来的,算不得厚礼。只是眼下漕船堵在浅滩,关中百姓等着粮,还望王兄搭把手。”
王乡绅打开锡罐闻了闻,眼睛一亮——这茶是今年的新茶,比市面上的好上几分,显然是用了心的。他立刻拍着胸脯道:“李大人放心!我家有三艘引航船,船夫都是走了二十年江道的老手,半个时辰就能把粮船拖出来!”
果然,引航船一靠过去,几个老船夫跳上浅滩的粮船,用绳索系住船身,引航船在前头拉,纤夫在岸边拽,号子声整齐起来:“嘿!左挪半尺!”“稳住!再使劲!”不过两刻钟,卡在浅滩的粮船就缓缓驶离,江面上的漕船渐渐顺了起来,像条解开的银带,往上游去了。
漕官松了口气,连声道谢,李嵩却站在船头,望着东流的江水。风裹着水汽吹过来,他裹紧了夹袍——忽然想起柳明微在府里为他缝里子时的模样,春桃说“夫人熬了两夜,针脚比绣娘还细”。他摸了摸内袋的瓷瓶,又摸了摸腰间的雀儿玉佩,心里竟有些发暖。
入夜后,船舱的烛火亮了起来。李嵩铺开信纸,就着烛光写信。他没提漕运的波折,只写“扬州渡的江雾很浓,夹袍很暖,没冻着”,又写“王乡绅已帮着疏通漕道,粮船明日就能往关中去”,末了,笔尖顿了顿,添了句“今日在江边见有卖糖蒸酥酪的,想起西市的杏仁酪,回来时,想和你再去福记买一碗”。
写完信,他把信纸折成小方块,塞进信封,又在信封上画了个小小的莲花——那是柳明微发间常簪的样式。随从接过信,准备快马送回长安,李嵩却望着窗外的江月,忽然觉得,这千里之外的扬州渡,因着那封要寄回长安的信,竟也有了家的暖意。
江风吹进船舱,烛火晃了晃,映着他腰间的雀儿玉佩,也映着信上那朵小小的莲花,像极了长安李府正院的桂树下,两人并肩站着的模样。
贞观春深·江船祸
漕道疏通的第二日,王乡绅非要在扬州渡的花船上设宴谢客,说是“为李大人洗尘,也贺漕运顺遂”。李嵩本想推辞,可架不住通州漕官与王乡绅的再三劝说,想着“只坐片刻,不沾酒色便好”,便随他们上了那艘最惹眼的“浣月舫”。
花船泊在江心,秋夜的江风裹着桂花香,从雕花木窗里钻进来。舱内挂着猩红的绸幔,烛火映得满室暖亮,歌姬们抱着琵琶坐在角落,指尖轻拨,玉笛声缠缠绵绵绕在梁上。案上摆着扬州新酿的“醉流霞”,酒液盛在越窑青瓷杯里,泛着琥珀光,旁边还放着水晶帘、蜜渍梅果这些时鲜吃食——都是王乡绅特意按京中勋贵的喜好备下的。
王乡绅递过酒杯,笑着劝道:“李大人尝尝这醉流霞,需得就着蜜渍梅果吃,才解那股子烈劲儿。”李嵩接过酒杯却没沾唇,目光落在窗外——江月浸在水里,碎成满船的银辉,忽然就想起柳明微在长安府里,曾指着月下的石榴树说“夜里风大,别总开窗”。他指尖摩挲着杯沿,心里竟有些发虚,总觉得这花船的热闹,与自己格格不入。
正想着,舱门忽然被“砰”地撞开,一个穿着宝蓝锦袍的少年郎带着七八个家丁闯进来,腰间佩着把镶嵌宝石的弯刀,发间簪着朵俗气的金箔花,满脸桀骜。他扫了眼满舱的人,目光最后落在弹琵琶的歌姬身上,伸手就去拽她的衣袖:“玲珑!爷让你去我船上弹曲,你竟敢躲在这儿!”
那叫玲珑的歌姬吓得脸色发白,往李嵩身后缩了缩。王乡绅忙起身赔笑:“是杨公子啊,今日是我请李大人吃饭,玲珑姑娘是我从乐坊请来助兴的……”
“李大人?哪个李大人?”杨公子斜眼打量着李嵩,见他穿着墨色夹袍,虽气度沉稳,却没穿官服,便嗤笑一声,“不过是个外地来的小官,也配让玲珑伺候?”他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推李嵩的肩膀,“识相的就赶紧滚,这浣月舫,今日爷包了!”
李嵩侧身避开,酒杯仍稳稳握在手里,语气沉了下来:“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可知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杨公子见他不肯让,火气更盛,抬手就掀了桌案。杯盘碎了一地,醉流霞洒在红绸上,像洇开的血点。他身后的家丁立刻围上来,手里的木棍在地上顿得“咚咚”响:“敢跟杨公子叫板,不想活了?”
王乡绅急得满头汗,凑到李嵩耳边低声说:“这是扬州长史杨奎的独子杨昭,在扬州横着走惯了,他爹掌着地方吏治,咱们别跟他硬碰硬……”
李嵩却没动,他望着杨昭嚣张的模样,忽然想起在长安柳林坡遇到的周老三——都是仗着些背景就肆意妄为的人。只是此刻他是奉旨督查漕渠的京官,若退让了,不仅丢了朝廷的颜面,漕道后续的事也难办。他将酒杯放在一旁,右手悄悄按在腰间的雀儿玉佩上——那是柳明微送的,摸着它,心里竟多了几分底气。
“杨公子若想听歌,我让玲珑姑娘去你船上便是。”李嵩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但你掀了我的桌,伤了我的人,这事若传到长安,你父亲杨长史,怕是也担待不起。”
杨昭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这个“外地小官”竟敢提长安。他盯着李嵩的眼睛,见对方眼神冷得像冰,心里竟有些发怵,可嘴上仍不服软:“你敢吓唬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父亲担待!”说着,他拔出腰间的弯刀,就要往李嵩面前递。
就在这时,舱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几个身着明光铠、腰佩横刀的千牛卫快步走进来——领头的是李嵩在京中当值时的同僚赵二郎,他见了李嵩,忙躬身行礼:“李大人,京中急信!柳夫人遣家仆快马送至扬州驿馆,说事关大人在扬州行事,卑职不敢耽搁,即刻送来。”
杨昭见了千牛卫的明光铠,脸色瞬间变了——千牛卫是御前近侍,能让千牛卫亲自送信的,绝非普通京官。他手里的弯刀“当啷”掉在地上,站在原地,手指绞着锦袍下摆,竟忘了该怎么反应。
李嵩接过信,指尖触到信封上熟悉的莲花印记——那是柳明微用胭脂轻轻描的,每次寄信都会画一朵。他心里一紧,没立刻拆信,只冷冷瞥了杨昭一眼:“今日之事,我暂不与你计较。若再让我见你欺压百姓、滋扰漕运,休怪我奏请陛下,查你父亲杨奎的吏治!”
杨昭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带着家丁跑了。王乡绅松了口气,忙让人收拾碎杯盘,李嵩却握着那封来自长安的信,指尖微微发颤——他忽然很怕,怕这花船上的祸端,会让远在长安的柳明微担心。
江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李嵩拆开信封,见信上是柳明微熟悉的簪花小楷,只短短几行字:“日前听兄长说,扬州长史杨奎似有克扣漕粮之举,其子杨昭常扰地方。你若遇他寻衅,可持此信去寻扬州采访使张大人,他曾受邢国公恩惠,定会相助。府里一切安好,我在正院晒了桂花,等你回来做桂花酿。”
原来,她早料到他在扬州可能会遇到麻烦,竟提前替他铺好了路。李嵩捏着信纸,指腹蹭过“等你回来做桂花酿”那几个字,望着窗外的江月,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这花船上的祸端,因她的信而化解;他在外所有的风险,她都替他想到了,连回来的念想,都替他备下了桂花酿的甜。
王乡绅递来新的酒杯,李嵩却摇了摇头:“不了,我想早些回驿馆,明日还要盯着粮船往关中去。”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尽快处理完扬州的事,早点回长安,回到那个有柳明微、有桂花香的李府正院。
贞观春深·迷局醒
漕粮尽数发往关中那日,扬州的官员摆了庆功宴,从正午喝到日暮,酒气裹着脂粉香飘满半条街。王乡绅扶着醉醺醺的李嵩,凑在他耳边笑道:“李大人劳苦这许多日,今日该松快松快!坊市东头的倚红楼,新来了位弹琵琶的苏姑娘,那手《霓裳》弹得比宫里的乐师还妙,咱们去听听?”
李嵩晃了晃脑袋,酒意上涌,眼前的灯影都成了双影。他本想推辞,可通州漕官已笑着推了他一把:“大人何必拘谨!漕运办得漂亮,陛下定然欢喜,咱们这是替陛下为大人贺功呢!”说着,几个官员簇拥着他,往倚红楼的方向去。
倚红楼的朱门挂着两串红灯笼,风吹得灯笼晃悠,将“倚红楼”三个字映得通红。刚进门,丝竹声就裹着香风扑过来,歌姬们提着裙摆迎上来,鬓边的玉搔头叮当作响。老鸨满脸堆笑,引着他们往二楼雅间去:“各位大人可是稀客!苏姑娘刚练完琴,这就请她过来!”
雅间里铺着波斯地毯,桌上摆着蜜饯与新拆的茶点,李嵩被按在软榻上,刚端起茶杯,就见帘幕一掀,个穿水绿襦裙的女子抱着琵琶进来,发间簪着支珍珠钗,低头行礼时,钗上的珍珠晃了晃——那模样,竟有几分像柳明微初遇时的清雅。
“小女苏绾,为大人弹曲。”女子指尖轻拨,《霓裳》的调子便流了出来,柔婉缠绵,绕得人心里发酥。王乡绅笑着劝酒:“李大人,配着这曲儿,再喝一杯!”李嵩端着酒杯,目光落在苏绾的发钗上,酒意里竟恍惚觉得,这是在长安的李府,柳明微正坐在他对面,为他整理案上的文书。
“大人,这杯小女敬您。”苏绾端着酒杯递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李嵩猛地回神,酒意醒了大半——这指尖的凉意,哪有柳明微的手暖?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雀儿玉佩,玉温贴着皮肉,像柳明微往日替他系玉佩时的指尖温度。
正愣神间,楼下忽然传来争执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闯进来,手里攥着个布包,见了李嵩就跪下来:“大人!长安来的家仆说有急事,让小的务必把这个交给您!”
李嵩拆开布包,里面是个小瓷罐,罐口贴着张纸条,是柳明微的字迹,一笔一画写得认真:“听闻扬州霜重,罐里是我炒的芝麻盐,拌粥吃暖身子。桂花已晒好,就等你回来酿桂花酒。”纸条末尾,还画了朵小小的莲花,胭脂印得浅浅的,是她惯有的模样。
瓷罐还带着点余温,像是刚从长安的灶上取下来。李嵩捏着纸条,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在这倚红楼里听曲饮酒,忘了柳明微在长安正晒着桂花等他,忘了她为他整理官员名单到三更,忘了她在他出发前缝了两夜的夹袍。
“李大人?”王乡绅见他脸色不对,疑惑地开口。
李嵩猛地站起身,酒意全消,指尖攥着纸条,指节泛白:“不了,我得回驿馆。”他不顾众人挽留,大步往外走,雅间里的丝竹声、笑声被甩在身后,只剩心里的慌乱与愧疚——他怎么会忘了她?忘了那个事事为他周全、在府里等他的人?
走出倚红楼,秋夜的江风吹在脸上,冷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摸了摸腰间的雀儿玉佩,又摸了摸怀里的瓷罐,芝麻盐的香气从罐口飘出来,混着江风,竟比倚红楼的香风还让人安心。
“备马!”李嵩对随从喊道,声音里带着急切,“明日一早就回长安!”
随从愣了愣,忙去牵马。李嵩站在红灯笼下,望着长安的方向,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他要快点回去,回到柳明微身边,告诉她,他不该一时糊涂忘了她的等候,告诉她,他更盼着和她一起酿桂花酒了。
那夜的扬州街,红灯笼晃了一路,李嵩坐在马背上,怀里的瓷罐暖着心口,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些灯红酒绿的热闹,哪及得上长安李府正院的一盏烛火,哪及得上那个等着他回家的人。
贞观春深·途间渡
秋夜的扬州城郊,霜气已重,道旁的衰草上凝着白霜,马蹄踏过青石板,发出“嘚嘚”的响。李嵩催马疾行,怀里的芝麻盐瓷罐紧贴着心口,暖得发烫——方才倚红楼的虚浮热闹已散得干净,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柳明微在正院晒桂花的模样,只想快些踏上回长安的路。
刚转过一道河湾,就听见路边的老槐树下传来细碎的哭声,断断续续,裹着霜风,听得人心里发紧。李嵩勒住马缰,借着月光望去,只见个穿青布补丁襦裙的小妇人蹲在树下,怀里抱着个布包,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发间的素银簪歪在一边,显然是受了委屈。
“这位娘子,为何在此哭泣?”李嵩翻身下马,随从提着灯笼上前,暖光映亮了妇人的脸——约莫二十来岁,眼角泛红,手里还攥着块被泪水打湿的帕子。
妇人见他衣着气度不像普通人,忙擦干眼泪起身行礼,声音带着哽咽:“小妇人……阿翠,是附近村落的。我夫君原是漕船上的纤夫,昨日因不肯给杨公子的人交‘过路费’,被他们抓去了,说要关到漕粮运完才放……这布包里是给他缝的棉衣,天冷了,我怕他冻着,却连牢门都进不去……”
“杨公子?”李嵩眉头一皱,想起昨日花船上的杨昭,心头火气顿时涌上来——这杨奎父子,克扣漕粮还不够,竟连纤夫的血汗钱都要搜刮!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雀儿玉佩,柳明微信里说“莫忘体恤百姓”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往日里只想着仕途的心思,此刻竟被这小妇人的哭声冲得淡了。
“你可知你夫君被关在何处?”李嵩语气沉了下来。阿翠忙点头:“就在城南的漕运监牢,是杨公子的家丁看着的!”
李嵩转身对随从道:“你先送阿翠娘子去驿馆等候,我去监牢一趟。”说着,他从怀中取出柳明微送的那枚雀儿玉佩,递给阿翠:“拿着这个,驿馆的人见了会帮你。”阿翠接过玉佩,见上面雕着精巧的雀儿,知道是贵重物件,忙跪地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李嵩翻身上马,往城南疾驰。月光洒在马背上,他攥紧了缰绳——从前他总觉得,护好自己的仕途、守好柳明微就够了,可今日见了阿翠的眼泪,才明白柳明微为何总在信里提“为官当为民”。若连百姓的安危都护不住,这仕途再顺,又有什么意义?
漕运监牢外,几个家丁正围着炭火喝酒,见李嵩骑马过来,刚要呵斥,就被他腰间的千牛卫令牌镇住。“打开牢门,把昨日抓的纤夫都放了。”李嵩语气强硬,家丁们不敢违抗,忙开了牢门。
昏暗的牢里,十几个纤夫缩在角落,阿翠的夫君见有人来救,忙上前道谢。李嵩看着他们冻得发紫的手,心里更不是滋味:“往后若再有人欺压你们,就去驿馆找我,或拿着这个玉佩去长安李府,我定帮你们做主。”
出了监牢,天已蒙蒙亮。阿翠见夫君平安出来,哭着道谢,李嵩摆了摆手:“快带夫君回去吧,天冷,别冻着。”说着,他翻上马背,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长安的方向,此刻应该也亮了,柳明微或许正站在正院,看着那些晒好的桂花。
“驾!”李嵩轻夹马腹,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的方向,更坚定地朝着长安。他摸了摸怀里的芝麻盐瓷罐,又摸了摸腰间的雀儿玉佩,忽然觉得,这次扬州之行,不仅疏通了漕渠,更疏通了他心里的迷茫——原来真正的“无后顾之忧”,不只是柳明微打理好内宅,更是他能护住百姓,让她在长安等着的时候,也能安心。
晨雾还没散,扬州城郊的山道上蒙着层薄纱,马蹄踏过带霜的枯草,溅起细碎的白屑。李嵩催马走在前面,怀里的芝麻盐瓷罐硌着心口,暖意混着瓷凉,倒让他更清醒——方才监牢前的事还在眼前,阿翠夫妇道谢的模样,让他攥缰绳的手都比往日更稳些。
刚转过山道的拐角,忽然从两侧的松树林里窜出三道黑影,手里都握着短刀,腰扎粗布腰带,为首的汉子满脸横肉,下巴上留着乱蓬蓬的胡茬,往路中间一站,粗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随从小五立刻拔刀护在李嵩马前,厉声喝道:“大胆盗匪!可知这位是奉旨督查漕渠的李大人?”
那为首的盗匪——周虎,闻言却嗤笑一声,伸手拍了拍身边两个同伙:“李大人?我看是肥羊!麻猴,去把他马背上的行囊卸下来;石墩,盯着那小子的刀,别让他碍事!”
被称作麻猴的是个瘦高个,手脚麻利得像猴子,贴着地面就往马边窜,手里的短刀直往马肚划去——他想先惊了马,再抢东西。石墩则是个矮胖子,手里举着块粗石,虎视眈眈地盯着小五,嘴里还嘟囔:“别跟他们废话,抢了钱咱们去扬州城喝两盅!”
李嵩眼神一冷,不等麻猴靠近,突然翻身下马,右手迅速按住腰间的横刀——那是千牛卫的制式佩刀,刀鞘泛着冷光。他侧身避开麻猴的短刀,左手攥住对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听得“咔嚓”一声,麻猴痛得惨叫,短刀“当啷”落地。
周虎见手下吃亏,举着短刀就冲上来,刀风直逼李嵩面门。李嵩不慌不忙,横刀出鞘,“铮”的一声挡住短刀,刀刃相碰的火星在晨雾里闪了闪。他手腕一转,横刀顺着对方的刀刃滑下去,刀尖抵住周虎的咽喉,语气沉得像结了霜:“再动一下,我便废了你!”
周虎的冷汗瞬间下来了,他原以为这是个只会摆架子的文官,没料到竟有这般身手。石墩见头目被制住,举着石头的手僵在半空,想逃又不敢,双腿竟有些发颤。
小五趁机上前,一脚踹在石墩膝盖后,石墩“扑通”跪倒在地,短刀也掉了。李嵩收回横刀,却没收鞘,指着周虎三人冷声道:“如今关中粮荒刚缓,漕渠上的纤夫们连棉衣都凑不齐,你们不思劳作,反倒在此劫道,就不怕官府拿你们问罪?”
周虎趴在地上,声音发颤:“大人饶命!小人也是没办法,家里老娘病了,实在没钱抓药,才……才走上歪路的!”
李嵩盯着他的眼睛,见他眼底确实有几分慌乱,不似纯粹的恶匪,便从怀里摸出两吊铜钱,扔在他面前:“这钱你拿去给老娘抓药,往后莫再做劫道的勾当。漕渠那边正缺纤夫,若肯吃苦,去寻漕官报备,好歹能挣份安稳饭吃。”
周虎愣了愣,捡起铜钱,忙带着麻猴、石墩跪地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人往后再也不敢了,这就去漕渠找活干!”说罢,三人连滚带爬地钻进树林,没了踪影。
小五收了刀,疑惑道:“大人,就这么放了他们?”
李嵩翻身上马,摸了摸怀里的瓷罐,指尖触到罐口的纸条——柳明微写的“莫要戾气太重”,忽然笑了笑:“他们若肯改过,总比送官判罪强。咱们当差的,护百姓安稳,本就不是只靠刀枪。”
晨雾渐渐散了,东方的朝霞染透了半边天,把山道上的霜都晒化了些。李嵩催了催马,马蹄声再次响起来,这次的节奏更轻快——他望着长安的方向,心里忽然更盼了:盼着早点回去,把扬州的事说给柳明微听,盼着和她一起把晒好的桂花酿成酒,更盼着往后再走这样的路时,能少些阿翠的眼泪,少些周虎这样的无奈。
怀里的芝麻盐瓷罐轻轻晃着,像是在应和马蹄声,也像是在替长安的柳明微,轻轻应着他的念想。
佛诞日,未时,陈默本欲侧身闪入街边檐下阴影,怎料那匹通体雪白的西域骏马骤然发出一声凄厉长嘶,像是被无形鞭笞般人立而起,旋即裹着一阵腥风朝他猛冲过来!事发突然,饶是他这般身手,也只来得及将精钢左臂横格于前——
“嘭!”
沉重的撞击声闷响在喧闹的街市上。陈默只觉得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而来,右半身剧痛,整个人被撞得腾空飞起,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路上,尘土沾满了他的玄色劲装。袖中暗藏的几枚银针叮当散落一地。
奢华马车猛地停驻,拉车的骏马兀自焦躁地踏着蹄子,鼻息喷吐着白沫。镶金嵌宝的车门被一只纤纤素手推开,探出身来的女子云鬓高绾,金步摇轻颤,眉间一点嫣红花钿,正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长妹,永宁长公主李静姝。
她目光落下,看见倒在地上的陈默,尤其是那明显异于常人的精钢左臂和半张玄铁面具时,秋水般的眸子里倏地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惊诧,旋即化为恰到好处的担忧。她并未立刻认出他影卫的身份,但那独特体征已足以引起她的注意。
“来人,”她的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吩咐左右侍从,“速去看看这位公子伤势如何。”
训练有素的侍从迅速上前,小心扶起陈默。检查片刻后回禀:“殿下,这位公子幸而未伤及筋骨,只是右臂和肩背多处擦伤。”
李静姝这才缓步走下马车,织金绣凤的裙裾拂过地面,环佩轻响。她盈盈福了一礼,姿态优雅万千:“本宫的御马无端惊扰,冲撞了公子,实在罪过。公子无恙,实乃万幸。”她说话时,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陈默刚毅的下颌线和那双即便受惊也依旧锐利沉静的眼眸,心中微动。京城之中,有此等气度且身负如此……异禀的男子,她竟从未见过。
陈默压下因剧痛和瞬间暴露而产生的恼怒,深吸一口气,借力站稳,拱手还礼,声音因刚才的撞击略显沙哑:“殿下言重了。街市之上,难免意外,是在下避让不及。”他刻意收敛了周身属于影卫的冷冽气息,显出几分符合此刻情境的疏离与礼节。
李静姝见他虽戴着面具形容奇特,却举止有度,受伤之下仍能不卑不亢,心中那丝好奇又添了几分。她唇角弯起一抹浅淡笑意,柔声道:“虽是意外,终究是本宫御下不严,惊了马匹。看公子似是文人雅士(她故意忽略那显眼的钢臂),若不嫌弃,本宫正欲往南郊的芙蓉苑赏玩新开的姚黄魏紫,公子可愿同行,容本宫略备薄酒压惊,以示歉意?”
陈默心中警铃微作。长公主邀约,非同小可。他本该立刻寻借口脱身,以免节外生枝。但目光触及公主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又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再想到她深得帝宠,或许……能从她口中探听到一些关于近期宫廷异动、甚至与苏家或璇玑仪相关的风声?影卫的职责让他无法放过任何可能的信息源。
稍作迟疑,他再次拱手,掩去眼底的算计:“蒙殿下厚爱,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陈默登上那辆奢华远超规制的马车,车内空间宽敞,铺着柔软的波斯绒毯,熏香是清冷的鹅梨帐中香,与他惯常所处的阴影和血腥气格格不入。他刻意选了靠近车门的位置,精钢左臂微微收在身侧,尽可能减少这非人之物带来的压迫感。
李静姝在他对面坐下,仪态万方,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他那沉默的金属臂铠。“方才匆忙,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她执起小几上温着的白玉酒壶,亲手为他斟了一杯琥珀色的御液琼浆。
“鄙姓陈,单名一个默字。”他接过酒杯,指尖避免与她的相触,报出的是他明面上将作监少匠的身份。
“陈默…”李静姝轻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了然,仿佛并非初次听闻。“看陈公子气度,不似寻常文人,倒有几分…杀伐果决之气。”她语气轻柔,话语却锐利得像枚探针,“尤其公子这臂铠,巧夺天工,非将作监大师之手不能为,莫非公子亦精通机关之术?”
陈默心中警兆顿生。这位长公主,远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只是个深宫妇人。他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殿下谬赞。不过是家中旧年遭遇走水,不幸致残,幸得将作监一位故人怜悯,为我打造这义肢勉强维持体面罢了,谈不上精通。”他将昭陵的惨剧轻描淡写为一场火灾,真假参半,是最不易被戳穿的谎言。
马车平稳地行驶,窗外市井喧闹逐渐被鸟语花香取代。李静姝并未深究,转而闲谈起芙蓉苑的牡丹,诗词歌赋,风雅至极。她的谈吐见识广博,时而引经据典,时而又能说出几句迥异于当下流行的、近乎叛逆的见解,听得陈默暗自心惊。
行至一段略颠簸的路面,马车微微晃动。陈默下意识抬起左臂稳住身形,臂铠关节处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啮合声。
就在这一刹那,李静姝的目光骤然凝固在那臂铠上一处极隐蔽的徽记上——那是一个双龙环绕北斗的暗纹,寻常人绝难察觉,但她却在皇兄贴身影卫的令牌上见过类似的图案!那是直属皇帝、负责监察百官乃至宗亲的“龙瞑卫”的标记!
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面上笑容却愈发温婉动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现。她状似无意地转换了话题:“说起来,近日皇兄似乎忧心忡忡,常召太医院苏医正入宫议事,连本宫都难得见上一面。也不知是否是龙体欠安,真叫人担心。”
苏医正!陈默的心猛地一沉。这正是苏若冰的父亲!陛下频繁召见苏璟,是否与璇玑仪有关?与那个来自未来的年轻人有关?还是…与苏若冰身上那个诡异的胎记有关?
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陛下勤政爱民,夙夜匪懈,殿下姐妹情深,实乃陛下之福。”标准的、挑不出错的官样回答。
李静姝嫣然一笑,不再多言,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她心知肚明,眼前这个男人,绝不仅仅是江作监一个普通的少匠。他是皇兄的影子,而影子的出现,往往意味着风暴将至。
马车缓缓驶入芙蓉苑,姹紫嫣红的牡丹在春日暖阳下盛放,绚烂如锦。陈默跟随李静姝下车,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美景,却只觉得这繁华之下暗流涌动,每一片花瓣后似乎都藏着一双窥探的眼睛。
长公主的偶然出现,真的是意外吗?这场赏花宴,又究竟是压惊,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试探?他摸了摸左臂冰凉的钢甲,感到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个比昭陵地底更加幽深莫测的迷局之中。
正当李静姝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墨色花瓣中的一丝金蕊时,一阵略显仓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着怒气的低吼从牡丹丛的另一侧传来:
“静姝!你怎可随意让这等来历不明、形貌骇异之人近身!成何体统!”
来人一身云锦常服,腰束玉带,容貌本也算得上端正,但此刻因急切和恼怒而显得有些扭曲,正是驸马都尉**张远远**。他快步走来,目光先是极度不满地扫过陈默那显眼的玄铁面具和精钢臂铠,仿佛被那非人的冰冷光泽刺痛了眼,随即转向李静姝,语气带着几分被忽略的怨怼和不容置疑的控制欲。
李静姝缓缓直起身,面上的温婉笑意淡去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但声音依旧平稳:“驸马何出此言?陈公子是本宫的客人,方才街市意外,御马冲撞了陈公子,本宫邀其同游赏花,略表歉意,有何不妥?”
“歉意?派个管事送上金银帛帛便是!何须你亲自作陪,还同乘一车?!”张远远的声音陡然拔高,甚至盖过了周围的鸟语花香,引得远处一些侍从悄悄侧目。他似乎完全忘了维持皇家驸马的仪态,指着陈默,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看他这般模样!半人半鬼,非妖即怪!谁知是不是哪方派来的细作刺客!万一暴起伤人,谁担待得起!静姝,你太不知险恶了!”
这番近乎歇斯底里的指责,不仅失礼,更将他的浅薄、猜忌和对李静姝近乎禁锢般的“关心”暴露无遗。他甚至没有先去询问陈默的姓名来历,仅凭外貌就妄下断论。
那四名藕荷色宫装的侍女依旧垂首侍立,仿佛泥塑木雕,但陈默敏锐地察觉到,离张远远最近的那位捧着香囊的侍女,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空气中那缕极淡的毒草气息,似乎浓郁了一丝。
陈默沉默着,面具下的独眼冷冷地看着失态的驸马,心中疑窦丛生。这位驸马都尉的反应,过于激烈和愚蠢了,简直不像是在宫廷中浸淫多年的人。是真性情如此,还是……某种拙劣的表演?
李静姝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周遭温暖的春光似乎都随之降温。“驸马,”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长公主独有的威压,“注意你的言辞。陈公子是本宫的客人,更是将作监少匠,朝廷命官。你是在指责本宫识人不明,还是在非议将作监乃至皇兄的用人之道?”
她轻轻一步,挡在了陈默与张远远之间,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维护的意味。
张远远被李静姝这番话一噎,脸涨得通红,似乎还想争辩,但触及公主冰冷的目光,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只能悻悻然地甩袖,低声嘟囔:“我…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这般身份,岂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靠近的……”
就在这时,那名始终捧着银盆的侍女突然极其轻微地咳嗽了一声。李静姝目光微闪,顺势淡淡道:“驸马既然身体不适,易躁易怒,便先回府休息吧。本宫还要再赏玩片刻。”
这几乎是直接的驱逐令。张远远脸上青白交错,羞愤交加,狠狠瞪了陈默一眼,最终还是在公主不容置疑的目光和那几位看似柔弱、却让他莫名感到脊背发凉的侍女注视下,狼狈地拂袖而去。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但驸马这反常的失态,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陈默心中漾开层层疑虑。这仅仅是一个妒夫的无能狂怒,还是背后藏着更深的算计?这位长公主,她的驸马,以及她身边那些神秘的“侍女”,共同构成了一幅更加扑朔迷离的画卷。
张远远狼狈离去的身影尚未完全消失在繁花掩映的曲径尽头,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在李静姝屏退左右寻常侍从、只余下那四名气息冰冷的藕荷色侍女时,变得更加微妙而危险。
偌大的牡丹园一隅,仿佛只剩下她与陈默,以及四个沉默而致命的守护者。
李静姝转过身,先前面对驸马时的冷冽威仪如春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目光。她缓步走近陈默,织金凤纹的裙裾拂过青草,发出窸窣轻响,如同某种危险的预兆。
“驸马粗鄙无状,让陈公子见笑了。”她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柔媚,却多了一丝不容错辨的侵略性,“他眼中只见皮囊表象,实在浅薄得可怜。”
她的目光毫无顾忌地落在陈默那半张玄铁面具上,顺着冷硬的线条下滑,掠过他紧抿的唇线、线条硬朗的下颌,最后定格在那只精钢锻造的左臂上,眼神炽热,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欣赏。
“殊不知,这残缺之下,藏着的才是真正令人心折的力量。”她伸出手,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却隔着微乎其微的距离,虚虚描摹着臂铠上冰冷的纹路,“钢铁的冰冷,比凡夫俗子的血肉之躯,更令人安心,不是吗?”
陈默身形挺拔如松,面具下的独眼锐利如鹰,紧盯着李静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警铃大作。这位长公主的言行,已远远超出了礼节性的道歉或是简单的赏识。
李静姝忽然抬眸,直视他唯一露出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惊心动魄的笑意,压低了声音,话语却直白得如同出鞘的利刃:“这深宫苑囿,看似锦绣堆叠,实则无趣得紧。张远远那样的庸才,连做个摆设都嫌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