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长安异客(2 / 2)

几乎同时,西市纵横交错的十三条阴暗巷道里,那些常年被杂物堵塞、被视为死路的尽头,数扇看似与墙壁无异的暗门无声洞开,露出其后深不见底的甬道。

哑叔已将利斧掖入怀中,一件磨得发亮的蓑衣罩在他佝偻却精悍的身躯上。马景弦揣好那只从不离身的紫檀小盒,里面是宫廷秘制、能解百毒的“清心丹”。石中玉的身影则如青烟般没入后院马厩,牵出一匹快马,蹄铁早已用软布包好,他翻身上马,却不是奔向城门,而是拐入一条窄巷,疾驰向京兆尹府衙的后街。

雨更急了。

玄袍客站在最近一条暗道的入口,雨水顺着他斗笠的边缘成股流下。他回头,望向晚来轩那盏温暖的灯笼。

苏婉不知何时已站在客栈门廊下,雨水打湿了她的裙裾,她却浑不在意。隔着重重雨幕,与他遥遥相望。

玄袍客忽然轻笑一声,声音穿透雨声,清晰传来:

“晚来轩的规矩,该接的人从不晚。”

长安西市的暮色总带着股暖烘烘的烟火气,晚来轩的灯笼刚挂上檐角,就被穿街的风推得轻轻晃。苏婉坐在柜台后拨算盘,月白襦裙的袖口沾着点墨迹,银簪上的兰草纹在烛火下流转,左腕的旧银镯随指尖起落轻响。她算得极慢,指尖落在算珠上时总微微发颤——那是三年前丈夫走商未归后落下的毛病,掌柜们都说苏老板娘温婉,却不知她算的不是账,是西市每条暗道的方位。

“苏姐,三号桌客官要的杏仁酪好了!”灶房传来马景弦的吆喝,带着面粉的胖手端着玉碗出来,左手背的月牙形烫伤在火光下格外分明。他刚把酪碗放在托盘上,鼻子忽然动了动,“这客官身上有龙涎香,袖口绣的暗纹是东宫制式,得用润肺的川贝母再调调。”说着转身回灶房,铜锅铲碰得叮当响,药膳方子是他在御膳房当差时记的,权贵的身子骨,他比谁都懂。

跑堂的石中玉捧着托盘穿梭,粗布短打的裤脚沾着尘土,磨破的布鞋在青石板上“啪嗒”响。他把杏仁酪放在三号桌,眼尾飞快扫过客人——玄色锦袍,腰间玉带镶着翡翠,手指关节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的文官),却在端碗时小指微翘(宫里人才有的规矩)。“客官慢用,”他脆生生应着,退到柜台旁低声道,“苏姐,这人左靴底沾了城西乱葬岗的白茅,口音是洛阳话,却刻意压着尾音仿长安腔。”

苏婉拨算盘的手顿了顿,眼角那颗朱砂痣在烛火下亮了亮。她抬眼看向灶房门口,马景弦正“不小心”把一块蒸好的茯苓糕掉在地上,哑叔弯腰去捡时,腰间的空刀鞘轻轻撞在柱上,发出“咚”的闷响——那是他们约好的信号:有危险。

哑叔直起身,右手缺小指的断口在灯笼下泛着浅疤,左手腕的刀疤被粗布袖子遮着,只有劈柴时肌肉绷紧才会显形。他抱起柴捆往灶房后走,经过三号桌时,脚步刻意放慢,靴底碾过地面的石子,在青砖上留下极淡的划痕——那是老兵才懂的追踪记号:此人带了三名护卫,守在街口老槐树后。

夜深时客人起身结账,玄袍人丢下一锭银子,指尖在柜台边缘轻叩三下。苏婉指尖颤得更厉害了,这是丈夫从前和商队约定的暗号:有密信。她低头找零,银镯在柜台木纹上划出细响,目光扫过客人袖口暗纹——那不是东宫制式,是三年前随丈夫商队失踪的“长风帮”标记!

客人走后,石中玉扒着门框看:“苏姐,他们往西市暗道入口去了!”马景弦端来一碗百合莲子羹,胖脸上沾着的面粉还没擦:“方才在杏仁酪里加了安神的酸枣仁,他们半个时辰内动不了粗。”哑叔已抄起墙角的劈柴斧,空刀鞘在腰间轻晃,左手按在刀柄位置——那是他握了十年横刀的习惯。

苏婉捏着那锭银子,忽然将算盘往柜台上一扣,算珠崩开的间隙里,露出一张卷成细条的纸:“是长风帮的密信,说当年商队遇袭,是有人假传东宫令,丈夫他们躲在暗道里,让咱们接应。”她银簪上的兰草纹忽然旋开,里面藏着一把极小的铜钥——能开西市十三条暗道的总锁。

哑叔率先往外走,劈柴斧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左手腕的刀疤因用力而清晰可见。马景弦往灶房的夹层里塞了包东西:“带好这个,是御膳房的解毒丹,当年给陛下备的。”石中玉揣着刚记下来的护卫特征,跑起来带风:“我去报官!就说看见冒充东宫的乱党!”

苏婉最后锁上门,月白襦裙在夜风中扬起,银镯轻响如铃。她摸了摸眼角的痣,三年来的不安在这一刻落定——晚来轩的灯笼不仅是照亮西市的暖光,更是藏着商队秘辛、老兵肝胆、药膳玄机的暗号。就像哑叔的空刀鞘里藏着守护,马景弦的烫伤里藏着规矩,石中玉的破布鞋里藏着机灵,她的指尖轻颤里,藏着对丈夫的等,和对这方小馆的守。

街角老槐树下,玄袍人正等在暗道入口,看见苏婉带着人来,忽然笑了:“老板娘的算盘打得真准,长风帮没信错人。”苏婉抬头,灯笼光落在她银簪的兰草纹上,指尖终于不再发颤:“晚来轩的规矩,来的都是客,该接的人,绝不会晚。”

灶房的火光从窗缝漏出来,混着药膳的甜香,在西市的夜色里漫开。哑叔的劈柴斧立在门边,马景弦的胖手正擦着灶台,石中玉的破布鞋在石板上蹭出轻快的响,苏婉的银镯轻叩着铜钥,算珠归位的脆响里,仿佛有无数故事正在这晚来的轩窗下,悄悄延续。

厨刀藏锋·前尘旧刃

晚来轩的灶房总飘着两重香——药膳的温润混着烟火的炽烈,在晨雾里缠成暖融融的云。马景弦颠着铜锅,黄芪与枸杞落入沸汤的刹那,蒸汽“腾”地裹住他微胖的身影,左手背那道月牙形烫伤在热气中泛出浅红,像枚藏在皮肉里的朱砂记。

“马师傅,苏姐让给北厢房的道长炖盅润肺汤,说他昨夜咳了半宿。”跑堂的石中玉掀帘进来,粗布短褂上沾着雪沫,磨破的布鞋在青砖上踩出湿痕,“听说那道长是从终南山来的,会不会喝不惯咱们这市井汤?”

马景弦没回头,铜锅铲在汤里轻轻搅动,汤色渐渐变得澄黄:“道长也是肉身凡胎,哪有不喝热汤的道理。”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目光落在锅沿的冰花上,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御膳房——那时他还叫马小六,是御膳房最年轻的掌勺,灶上炖的“玉露琼浆羹”刚得了陛下夸赞,老师傅刘掌柜正拍着他的肩笑:“小六这手活儿,将来能给娘娘们当差!”

那天的雪比今日还大,御膳房的蒸汽在窗棂上凝成冰花。太医院的李太医抱着个药罐匆匆进来,药香混着寒气飘得满灶房都是:“快!陛下急等着这‘回阳汤’救命,药材金贵,可得盯着火!”罐子里是西域来的雪莲与虫草,是给病危的老亲王续命的。马小六正守着汤锅,忽听门外传来争执声,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撞进来,手里的铜壶“哐当”砸在地上,滚油溅得四处都是。

“小心!”马小六想都没想就扑过去护药罐,滚烫的油星溅在左手背上,瞬间起了串燎泡。他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把药罐搂在怀里,直到李太医和刘掌柜赶来才松手。刘掌柜给他涂烫伤药时,老泪纵横:“傻小子!手要是废了,往后还怎么颠勺?”马小六咬着牙笑:“药比手金贵,王爷等着救命呢。”李太医在一旁叹:“这孩子,心比汤暖,将来错不了。”

蒸汽从铜锅里漫出来,模糊了马景弦的脸。他往汤里撒了把川贝母,粉末在沸汤里打着旋:“当年刘掌柜总说,厨子的刀能雕花,更能护命。”石中玉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他机灵的眼:“马师傅,你这疤比说书先生讲的英雄印还神气!”

马景弦摸了摸手背的疤,那里的皮肤早已粗糙,却记得刘掌柜临终前把药膳秘方塞给他的温度:“神气啥?就是块疤。”可他往汤里加枸杞的手却稳得很,刀工匀细,火候精准,那是当年在御膳房练出的本事,更是护过汤药、护过商队后,刻在骨子里的沉稳。

“汤好了,送去吧。”他把炖盅装进托盘,石中玉捧着托盘要走,又被他叫住,“告诉道长,汤里加了安神的酸枣仁,夜里能睡安稳些。”这方子是李太医当年教的,说乱世里,安稳觉比什么都金贵。

石中玉跑出去后,灶房里只剩汤沸的轻响。马景弦望着窗外的雪,左手背的疤在暖蒸汽里隐隐作痛,却也暖得踏实。从御膳房的马小六到长风镖局的马景弦,再到如今晚来轩的老马,他护过汤药,护过商路,如今守着这灶房的烟火,护着来往客人的暖汤——就像刘掌柜说的,护人间烟火的人,手上的疤都是暖的。

雪夜惊变·厨刀藏锋

二十五岁那年的长安,雪下得格外凶。鹅毛大雪连下了三日,把皇城根的琉璃瓦都盖得白茫茫一片,御膳房的烟囱却没歇着,蒸汽混着药香、肉香,在雪雾里凝成白茫茫的暖云。马景弦那时还叫马小六,是御膳房最年轻的掌勺,正蹲在灶台前翻检刚炖好的冰糖雪梨,雪梨的甜香混着他左手背未愈的烫伤疼,倒让这寒冬生出几分实在的暖。

那晚他去后巷倒厨余,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刚转过墙角,就见两个人影缩在灯笼照不到的阴影里,其中一人穿着绯红官袍,腰间玉带在雪光下泛着冷光——是吏部侍郎!另一个提着个黑陶酒坛,坛口封泥上印着朵暗金莲花,那是东宫独有的纹饰。马景弦的脚步顿在雪地里,靴底碾着冰碴,听得侍郎压低声音说:“太子交代的‘玉露酒’,按方子调了,保准……”后面的话被风雪吞了,可那“玉露酒”三个字像冰锥扎进他心里——御膳房的秘方里,根本没有这酒,倒有一味用毒草泡的药酒,别名就叫“玉露”。

他屏住呼吸退到廊柱后,看着两人将酒坛交给宫里来的内侍,侍郎临走前还拍了拍内侍的肩,指节在灯笼下泛着青白。马景弦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左手背的烫伤疤忽然刺疼起来——那是上月为护太医院的救命汤药被滚油烫的,当时老师傅说:“厨子的刀能雕花,更能护人命。”此刻他攥紧拳头,雪水顺着指缝流进袖口,冻得骨头疼,却打定了主意。

回灶房时,他借着给太子晚膳添菜的功夫,目光扫过食盒里的银耳莲子羹。太子近来总说心口发闷,这羹本是润肺的,他却悄悄从柜角摸出个小纸包,往羹里撒了半勺绿豆粉——老师傅传他的秘方里写着,绿豆粉最解金石草木之毒,性子温和,掺在羹里不显痕迹。撒粉时他的手腕微微发颤,不是怕烫,是怕手抖露了破绽,铜镜里映出他紧绷的脸,鬓角还沾着灶膛的烟灰。

三日后的清晨,雪刚停,御膳房的门就被“哐当”推开。尚食局的公公揣着手炉进来,尖细的声音划破蒸汽:“马小六接旨!陛下瞧你手艺好,特调你去尚食局当总管,专管东宫膳食,这可是天大的荣宠!”周围的厨子都围过来道贺,马景弦却盯着公公身后的两个侍卫,他们腰间的佩刀在晨光下闪着冷光——哪是什么荣宠,这是要把他圈起来,断了他往外传消息的路!

当夜三更,他卷了个小包袱,塞进怀里的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老师傅临终前给的那本药膳秘方,封皮都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翻墙时,他踩在厚厚的积雪上,雪没到膝盖,左手死死按着怀里的秘方,手背的疤在冷空气中又开始疼。落在墙外的瞬间,他回头望了眼皇城的角楼,灯笼在雪雾里明明灭灭,像极了那晚后巷的鬼火。

“厨子的刀,护得住汤羹,护不住自己时,就该寻条能继续护人的路。”老师傅的话在风雪里响起来。马景弦紧了紧包袱,转身没入长安的夜色,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盖住,仿佛从未有人从这深宫里逃离过。可他知道,左手背的疤记着那晚的雪,怀里的秘方藏着未说的话,这一路哪怕风雪再大,他也得走下去——总有些东西,比荣宠更重,比安稳更值得护。

御厨的刀,既能雕花,也能护命。老师傅送他出门时说的话,他记了一辈子。在西市晃荡半年,他凭着一身力气和遇事沉稳的性子,被长风镖局的老镖头看中。老镖头见他切菜时手腕稳如磐石,试了试他的身手,竟发现他颠勺的臂力能开三石弓,辨味的敏锐能闻出十里外的马匪气息。你这手本事,不该困在厨房。老镖头拍着他的肩,给了他新名字,取弓劲弦鸣之意。

十年镖师生涯,他把御厨的细致揉进了江湖路。商队里谁风寒初起,他当晚就炖好生姜羊肉汤;宿营时闻见空气中有异常药味,便知附近有迷魂阵;连给兄弟们缝补箭袋,针脚都细密得像当年雕花的刀工。左手背的烫伤疤旁,又添了三道交错的刀疤——那是在西域护商队时,为夺马匪弯刀救少东家留下的,老镖头说:这疤比勋章金贵,是江湖给你的投名状。

旧疤承责·锋刃藏忧

三十五岁那年的重阳,长风镖局的老榆树下落满金叶。老镖头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马景弦的手腕,榻边的铜炉里燃着西域来的安息香,烟气袅袅缠着两人的影子。“景弦,”老镖头的声音气若游丝,指腹却在他左手背的月牙疤上轻轻摩挲,“你当御厨时护的是宫里头的热汤暖羹,如今做镖头,护的是商队的驼铃、旅人的行囊……说到底,都是护这人间烟火,让日子能热热闹闹过下去。”

马景弦望着榻上鬓发皆白的老人,眼眶发热。他想起十年前刚进镖局时,老镖头见他切菜的刀工稳,硬要教他射箭,说“御厨的刀能雕花,镖头的箭能护路,都是手上的真功夫”。此刻他俯下身,将老镖头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师父放心,我护着镖局,护着商路,就像当年护御膳房的汤药一样。”老镖头笑了,笑声里带着痰音,却把镖局的虎头令牌塞进他掌心,令牌上的虎纹被摩挲得发亮,还留着老镖头常年握出的温痕。

接掌镖局的第三年,雁门关外风沙漫天。马匪骑着黑马呼啸而来,弯刀在烈日下闪着寒光,商队的伙计吓得缩在驼队后。马景弦立于沙丘之上,左手按弓,右手搭箭,指腹触到箭羽的刹那,左手背的月牙疤忽然隐隐作痛——那是二十年前在御膳房,为护一锅给太医院熬的救命汤药,被打翻的滚油烫出的疤。当时热油浇在手上,疼得他浑身发抖,却死死护住汤锅,直到太医赶来才松手。

“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风沙里,三丈外匪首的帽缨应声而落,马匪阵脚大乱。商队爆发出欢呼,可马景弦收弓时,指尖却在微微发颤。他摸着手背的旧疤,那钻心的疼比此刻的江湖豪气更清晰——护人从来都不是风风光光的事,是烫在手上的疤,是绷在弦上的力,是明知会疼,却还是要伸手的决绝。

变故发生在四十岁那年的冬夜。河西走廊的风卷着雪沫,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马匪的马蹄声踏碎了寂静,弯刀映着残月,在雪地上投下狰狞的影子。马景弦一箭射出,正中匪首咽喉,鲜血溅在雪地上,红得刺目。清理战场时,他俯身翻检匪首行囊,指尖却触到一块冰凉的铜符——那是朝廷密探的鱼符,符下还压着未送出的塘报,墨迹未干,写着“监视河西商队,查访突厥细作”。

“是密探……”身旁的镖师声音发颤。马景弦捏着鱼符,指节泛白,雪落在他发间,瞬间融成水珠。远处传来官差的马蹄声,火把的光在雪雾中晃动,越来越近。“你们带着商队走暗道,往终南山方向去。”他猛地转身,将虎头令牌塞给二当家,“就说我马景弦叛逃,镖局跟我无关。”

“总镖头!要走一起走!”二当家红着眼吼。马景弦却拍了拍他的肩,左手背的旧疤在火把下泛着红:“我是总镖头,护你们走,是本分。”他推搡着众人往暗处去,自己则翻身上马,故意朝着与商队相反的方向疾驰,马蹄扬起的雪沫里,还带着他箭囊里遗落的半支箭。

逃亡路上,他绕路经过长安皇城根的御膳房后巷。雪还在下,只是当年飘着药香的巷口,如今贴着他的通缉令,墨迹被雪水洇开,“马景弦”三个字扭曲得像鬼脸。他靠在结冰的墙根,哈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左手无意识地摸着背的月牙疤——当年护汤药的疼,护商队的急,此刻护兄弟们脱身的决绝,忽然都缠在了一起。

“刀能护命,也能惹祸。”他想起御膳房老师傅临终的话,指尖在雪地上划出“护”字,雪水立刻填满了笔画,“关键是护的是谁,惹的是谁……”远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亥时三刻”的吆喝混着风雪传来,他望着皇城的方向,那里曾是他护过的宫闱,如今却成了要缉拿他的牢笼。

雪越下越大,把他的脚印埋了个严实。马景弦紧了紧衣襟,转身没入夜色。左手背的疤还在隐隐作痛,可他知道,这疼里藏着的,是老镖头的嘱托,是兄弟们的生路,是他从御厨到镖头,从未变过的念头——哪怕刀光染了血,哪怕前路埋着雪,护人间烟火的事,疼也值得。

终南山的千面医给他人易容时,见他左手背新旧两重疤,叹道:旧疤护人,新疤惹祸,你这双手,天生是护苍生的。他没说话,只让医官把自己弄得膀大腰圆,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厨子。他知道,御厨的刀、镖头的弓,终究都要藏进烟火里,可护人的心思,藏不住。

如今在晚来轩的灶房,他炖羊肉汤时总加黄芪,那是御膳房的方子,能解劳乏;切蓑衣黄瓜时刀刀精准,那是镖头练暗器的准头;见苏婉算暗道方位时指尖发颤,他悄悄在她的茶里加了安神的酸枣仁——这些都是他藏在烟火里的护。

那日石中玉跑来报信,说有长孙府卫住进客栈,马景弦正给杏仁酪加川贝母,闻言手顿了顿。川贝母润肺,也能解微量毒素,当年在御膳房,他就用这方子解过宫人的痰迷症。他故意把茯苓糕掉在地上,听着哑叔空刀鞘撞柱的闷响,忽然想起老镖头的话:烟火气最能藏锋芒,也最能聚人心。

深夜接应长风帮的人时,他从灶房夹层摸出的解毒丹,正是当年御膳房给陛下备的秘方。看着苏婉银簪里的铜钥闪着光,石中玉跑起来带风的背影,哑叔劈柴斧上的寒光,他忽然笑了——原来护人间烟火的,从来不止他一个。御厨的汤、镖头的刀、客栈的灯、跑堂的腿、老兵的疤,都在这西市的夜色里,悄悄续着当年的江湖,护着寻常人的安稳。

灶膛里的火还在烧,映着他脸上的络腮胡,却掩不住眼底的光。马景弦低头添柴,左手手套滑落,新旧两重疤痕在火光下明明灭灭。他知道,不管是御厨马小六,还是镖头马景弦,或是如今的厨子老马,他手里的刀换了又换,护的从来都是同一样东西——就像这锅里的药膳汤,热乎,扎实,能暖透长安的风雨。

深秋的雨打湿了西市的青石板,“烟火厨”的幌子在风中摇得厉害。后厨里,一个膀大腰圆的厨子正挥着菜刀剁肉馅,案板被震得“咚咚”响,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眨眼间就剁得匀细如泥。他穿着灰布短褂,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的右臂肌肉结实,左手却戴着只粗布手套,手套边缘隐约能看见几道陈旧的疤痕。

“老马,今儿的红烧肉火候得再收收,客官说要带点焦香的。”跑堂的小二在门口喊。

厨子“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转身往灶台添柴,火光映亮他的脸——圆脸,塌鼻,下巴上堆着圈肉,眼角的细纹被刻意留的络腮胡遮了大半,唯有那双眼睛,在低头添柴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像藏在浓雾里的鹰隼。没人知道,这厨子“老马”,就是三年前销声匿迹的长风镖局总镖头马景弦。

三年前那场“误杀”,像块烧红的烙铁,至今烫在他心口。那日他护着商队走河西走廊,夜里遭遇马匪偷袭,混战中他一箭射穿匪首咽喉,却在清理战场时发现,那匪首竟是乔装的朝廷密探,怀里还揣着未送出的情报。“勾结匪类,残杀密探”的罪名铺天盖地而来,镖局被查封,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他带着仅剩的两个镖师杀出重围,从此成了朝廷钦犯。

在终南山躲了半年,他找了江湖上最擅长易容的“千面医”,磨平了眉骨,垫了下颌,连声音都用秘药改得沙哑。千面医临走前叹:“马镖头这双眼睛太亮,藏不住锋芒,往后可得多低头。”他便学了厨子的营生,躲在这西市最深的巷子里,用厨刀代替了虎头刀,用烟火气掩盖了江湖味。

“老马师傅的刀工真是绝了!”邻桌的客人在夸,“这蓑衣黄瓜切得薄如纸,摆开能透光,比镖局里的刀还准。”

马景弦握着炒勺的手猛地一紧。他切菜时总不自觉用镖师的手法——手腕稳如磐石,落刀分毫不差,蓑衣黄瓜的每一刀间隔都精准到半寸,那是当年练暗器时练出的准头。他低头往锅里撒盐,指尖捻盐的动作极轻,像在掂量暗器的分量,这习惯改了三年,还是没改掉。

后厨的水缸该换了,他扛起水桶往巷后走,脚步沉稳如踏实地,每一步都踩在石板的接缝处——这是镖师走夜路的规矩,能提前察觉暗处的动静。路过墙角的狗洞时,他忽然停住,耳朵微微动了动——巷口有三个人的脚步声,轻重不一,鞋底沾着泥,呼吸粗重,是练家子。

他不动声色地把水桶放下,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围裙带上,那里藏着把三寸长的剔骨刀,刀鞘是用旧虎头刀的刀鞘改的。这三年来,追杀从未停过,他以为躲进烟火里就能藏住锋刃,却不知真正的锋芒,早刻在了骨头里。

“请问,见过一个左撇子、手上带疤的厨子吗?”巷口传来问话声,带着官差的生硬。

马景弦低头往水缸里舀水,水花溅在他脸上,混着额角的汗。他的左手还戴着手套,三年来除了洗澡从不摘下,就是怕那三道交错的刀疤暴露身份——那是十年前护镖西域时,为救商队少东家,徒手夺马匪弯刀留下的,疤里藏着的不是罪,是他护过的人。

“没见过。”他哑着嗓子答,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的怯懦,“俺们这儿都是右撇子,您别处问问?”

官差走后,他靠在水缸上喘气,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灶台上的红烧肉还在咕嘟冒泡,甜香混着肉香漫开来,这烟火气明明暖得很,他却觉得比河西走廊的寒风还冷。

深夜收摊,他坐在灶台前,从灶膛的灰烬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是那枚雁门关射落的匪首帽缨,被烟火熏得发黑,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韧劲。他想起长风镖局的兄弟们,想起商队送的“义薄云天”牌匾,想起千面医说的“多低头”,可这头,怎么低得下去?

“老马师傅,明儿有个商队订了三十斤酱牛肉,说是要走西域。”小二在门口喊。

马景弦捏紧帽缨,忽然笑了,沙哑的笑声里带着点当年的豪气。他起身摸出刀,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和当年的虎头刀一样亮。“告诉他们,明儿卯时来取,保准够香,够劲,够他们走三千里路。”

厨刀落案板,咚咚作响,像在敲打着什么誓言。西市的烟火还在继续,而烟火深处,有柄藏锋的厨刀,正用另一种方式,守着他从未变过的江湖——护该护的人,走该走的路,哪怕埋名于烟火,也要让这刀,永远带着暖意与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