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在忙碌、反思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中悄然流逝。
连续服药的李大爷的情况确实一天天好转。
急促的喘息变得平稳深沉,灰暗的脸色也透出了久违的血色和生气。
离开那天,他儿子开着三轮车来接他。
老人紧紧握住林远志的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眼眶湿润,声音哽咽而真诚:
“林医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这把老骨头,这次真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老人的话语里充满了感激,也带着对那场惊险波折的清晰记忆和后怕。
林远志心中百感交集。
救死扶伤带来的成就感是真实的,但那份因初始误治而导致的信任流失,更像一根细刺,隐隐扎在他心头。
他深切地体会到,在这片临时搭建的医疗战场上,信任的建立,需要一次次成功的积累,需要耐心和时间的沉淀;而信任的崩塌,有时却只源于一次失误,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这三天,主动来找“林医生”看病的患者明显减少了。
这次经历,对他而言是一次沉重的洗礼,让他对辨证论治这四个字有了刻骨铭心的敬畏。
它绝非简单的对症套方,而是要求医者拥有猎人般的敏锐、侦探般的缜密和学者般的渊博,在纷繁复杂的症状迷宫中,精准捕捉那最核心的病机。
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南辕北辙,失之千里。
救灾工作已近尾声。
大型救援队伍陆续撤离,秩序逐步恢复,医疗压力骤减。临时医疗站完成了它的使命,决定于次日正式解散。
傍晚。
乔军医又一次找到了正在帮忙收拾物资的林远志。他的表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肃和郑重,甚至带着几分最后争取的急切。
“小林,明天就各回各家了。”乔军医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有力,“我老乔最后再问你一次,这也是金指挥员再三叮嘱的意思——别回去了,跟我去部队,当军医!”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林远志,“老金那嗓子,吃了你的药,彻底利索了!他现在对你可不是一般的欣赏,是爱才!拍着胸脯跟我保证,只要你点头,所有手续、编制、待遇,他亲自出面搞定!咱们部队,太需要你这样的医生了!官兵们训练执勤,落下一身伤痛,需要你这种能从根本上调理、又能处理急症的高手!”
林远志沉默了片刻。
经过李大爷这场风波,他对自己有了更清醒、甚至更苛刻的认识。他抬起头,目光坦诚,带着一种经历沉淀后的平静与坚定:
“老乔,谢谢你,也请你替我谢谢金首长。你们这么看重我,我心里真的很感激。但正因为经历了这些事,我才更觉得我的医术还远远不够火候,根基还不稳,需要学习和沉淀的东西太多了。军医责任如山,关系着战士们的健康和部队的战斗力,我觉得以我现在的水平和心理状态,还无法胜任这么重要的工作。”
乔军医一听就急了,恨铁不成钢地搓着手:“哎呀!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呢!哪个神医不是从菜鸟过来的?哪个医生不是在病人堆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实践!实践出真知啊!到了部队,天天都有各种病例,内科、训练伤、疑难杂症,见得多,练得多,成长才快!这比你一个人瞎琢磨、碰运气强一百倍!”
但林远志去意已决,他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老乔,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我还是想,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想法来走下一步。真的非常抱歉,让你和金首长失望了。”
乔军医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深深的惋惜。
他用力拍了拍林远志的肩膀:“行吧!你小子是个有主见的。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过,话我撂这儿:部队这扇门,永远给你留着!哪天你想通了,念头变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第二天中午,阳光明媚,撤离的时刻终于到了。
林远志背起简单的行囊,最后看了一眼临时营地,转身登上了返回广南市的医疗中巴车。
车上已经坐了不少人。
除了部分一同返回的医务人员,还有继续跟踪拍摄的李晓薇记者和她的两名摄影师同事。设备箱占据了车厢后半部分。
林远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薛玉兰随后上车,很自然地坐在了他旁边的空位上。她似乎心情不错,脸上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总算可以回去了!”她舒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转头对林远志说,“说起来,出来救灾这十几天,虽然累得够呛,但感觉比在医院上班还好点。”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
窗外,被洪水肆虐过的土地开始显露出顽强的生机,但残破的景象依旧触目惊心。
薛玉兰的话匣子打开了,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林远志离开广南市医院后,医院里发生的各种变化和熟人的趣闻轶事。
听着她熟悉的声音,讲述着那些遥远却又熟悉的日常琐碎,林远志沉重的心情不知不觉间慢慢放松下来,嘴角甚至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恍惚间回想起以前和薛玉兰合租的那段日子。
虽然两人交流并不算特别深入,更多的是室友间的客气,但相处得确实简单轻松,没什么压力。
车子在略显颠簸的公路上平稳行驶,车厢内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疲惫、归家期盼和淡淡离愁的复杂气氛。
不少人开始闭目养神。
就在行程过半,大多数人有些昏昏欲睡之时,突然,车厢中部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呻吟!
“呃啊——!我的头!我的头啊……!”
这声痛呼如同惊雷,瞬间炸醒了所有人。
大家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坐在前排过道旁的戴医生正用双手死死地捂住头部,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额头青筋暴起,脸色惨白如纸,牙关紧咬,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蜷缩、颤抖,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流下了一丝涎水。
她整个人看起来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干练。
“戴主任!戴主任您怎么了?!”
坐在她旁边的潘护士第一个反应过来,慌忙扶住她的肩膀,声音带着惊慌。
司机也从后视镜看到了后方的骚动和戴医生痛苦的表情,立刻喊道:“怎么回事?有人发病了?要不要送去最近的医院?!”
“对!去医院!快!去江洪县县人民医院,那边已经恢复正常了。”
车上的几位医生立刻紧张地附和,职业本能让他们第一时间想到转向就医。
“等等,不用。”
戴医生艰难地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但头痛让她根本无法完整表达,只能痛苦地摇头。
这时,和她相熟、知道她一些病史的潘护士赶紧对大家解释,试图安抚情绪:
“大家先别慌!戴主任她…她以前就有这个老毛病,说是头痛,特别累、压力特别大的时候就会发作……一般挺十几分钟自己就能缓过来。她说不用特别处理,休息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