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鎏金铜炉的炉沿凝着一层细密的白霜,炉内银骨炭燃得旺,裹着淡淡的松烟香,却似被殿内沉郁的气息裹住,只在陛下御案周遭漾开浅浅暖意。
裴忌立在案前,靴底沾着宫道的积雪,融化后在金砖上洇出两道浅痕,像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疑云。
方才陛下屏退众人时,那道扫过他的目光,冷得像护城河里冻实的冰层,藏着他伴君多年早已熟稔的审视。
显然,陛下要谈的,绝非寻常朝事。
陛下并未即刻开口,只垂眸翻着案上堆叠的奏折,明黄的绸布封套被他指尖翻得沙沙作响。
翻到第三叠时,他忽然顿住,指尖落在一份泛黄的密报上,那是暗卫营上月递来的奏呈,封皮上“沈、英密谈”四个字,被他的指腹反复摩挲,边缘已微微起毛。
殿内静得可怕,唯有炭火噼啪作响,火星溅起时落在铜炉壁上,发出细微的“滋啦”声;窗外寒风卷着鹅毛大雪,狠狠砸在冰花窗上,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裴忌的心上。
良久,陛下终于抬眼,目光如鹰隼般落在裴忌脸上,语气平静却藏着锋芒,连名带姓地唤他:“裴忌,之前朕颁旨让萧景睿前往北疆镇守,随即沈卿便夜访英国公府,二人关着门密谈这事你怎么看?”
裴忌心头一凛。那密谈距此刻已过去近一月,彼时他还曾派人去英国公府外守着,但具体谈了什么并不清楚。
如今北疆突发内奸之祸,萧景睿被困峄城,陛下竟又翻出这笔旧账,显然是将二者暗暗系在了一起,连带着他这个“知情者”,也被纳入了审视的范围。
不等裴忌开口,陛下的嘴角已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指腹叩了叩案上另一份标着“北疆急报”的朱红奏折,纸页上“峄城断粮”“匈奴围城”的字样格外刺眼。
“那密谈过去近一月,如今北疆就出了内奸,萧景睿被困峄城,守城士兵连掺了糠的粥都喝不上,粮草也撑不了几天。裴忌,你不觉得这前后太过蹊跷?”
裴忌闻言,喉结悄悄滚动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担忧,却依旧保持着沉稳,拱手答道:“陛下,臣也觉得可疑。但眼下臣并没有实质证据,不敢贸然定罪。”
陛下沉默片刻,目光转向窗外漫天飞雪,雪花落在窗棂上,瞬间凝成冰珠。
他端起案上的热茶,抿了一口却没咽下去,只含在口中,声音里添了几分疲惫:“还有两个月便要过年了,裴忌,你说,这北疆的战事,年前能平息吗?”
裴忌闻言,垂眸思索片刻,指尖轻轻叩了叩朝服下摆,缓缓说道:“陛下,臣猜测此次匈奴南下,并非真心要与我庆国决战,实在是天灾所迫。上月北疆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压垮了匈奴三座大牧场,牛羊死伤过半,不少小部落的人,冻饿而死的已有上百。”
“据说如今匈奴的士兵在雪地里挖草根,甚至煮食冻死的兽骨,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们断不敢轻易犯我疆土。若此时我庆国能暂借部分粮草,让他们能度过这个寒冬,许他们来年开春以皮毛、牲畜偿还,或可暂息战事,为我军争取时间。”
“暂借粮草?”陛下猛地抬眼,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御案上,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明黄的奏折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悦,音量也提高了些许:“裴忌,你可知这话若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议论?朕的将士在北疆浴血奋战,朕的百姓被匈奴掳掠,整个城池男丁被杀,女子被掳,烧杀抢劫,无恶不作。你让朕给他们送粮草,这不是损国威,是丢尽了庆国的颜面!”
裴忌早料到陛下会有此反应,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息怒,臣所说的‘暂借’,不过是缓兵之计。眼下大殿下被困峄城,守城士兵的棉衣短缺,不少人冻得手指都握不住刀,趴在城墙上就冻僵了,根本无力与匈奴抗衡。”
“而匈奴那边,看似围攻得紧,却只围了峄城、雁门、云漠三座城——这三座城是北疆粮草囤积地,却不是通往京城的咽喉要道。臣思量着,这或许是他们的计谋——以三座城池为筹码,逼陛下坐下来谈条件,要么给粮草,要么让北疆让出水草丰美的黑河谷地。”
这番话恰好说到了陛下的心坎里,他眉头微蹙,指尖摩挲着御案上的羊脂玉扳指,那扳指是先帝赐给他的,此刻被他转得嗡嗡作响。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纠结:“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应对?若真要谈,那战死的将士、受难的百姓,他们的冤屈该如何安放?朕百年之后,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陛下,臣绝非主张与匈奴和谈了事。”裴忌连忙解释,声音里带着几分恳切,“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局面,不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北疆冬日严寒,我庆国士兵多是中原人,耐不住这般酷寒;可匈奴人自幼在雪地里长大,裹着兽皮就能在雪地里行军。此时强行开战,我军必然损失惨重,大殿下的安危也难以保障。不如先以粮草为诱饵,与匈奴谈停战,让他们撤去峄城之围,救出大殿下,再把掳掠的百姓接回来。”
他顿了顿,抬头望着陛下,眼中满是坚定:“待来年春暖花开,冰雪消融,我庆国从各州调遣的大军也集结完毕,再率军北上。届时我军粮草充足、棉衣齐备,匈奴却因冬日消耗过大,元气未复,正好一举扫平匈奴部落,不仅能为战死的将士、受难的百姓报仇,更能永绝北疆之患,让陛下成为千古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