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昔日之殇(2 / 2)

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冷水滴入热油的声音响起。一缕极淡的黑气从那“影痕”上被逼出,随即在白光中消散。年轻士兵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但黑色印记蔓延的速度明显减缓了许多,颜色也似乎变淡了一点。

“我只能暂时压制其活性,无法根除侵蚀本源。” 宋茜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如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尽快后撤至净化中心,接受专业的‘清心咒’和能量场净化处理。拖延下去,灵智恐被彻底污浊。”

年轻士兵忍着痛,感激而又带着一丝敬畏地向宋茜点了点头。

防线被迅速移开一个狭窄的缺口,越野车再次启动,带着沉重的使命感,驶入了民管局总部真正的外围区域。

这里的景象,比外面那条混乱的街道要惨烈何止十倍。曾经庄严肃穆、代表着人类对抗未知最前沿力量的民管局总部建筑群,如今仿佛经历了一场神话时代的战争。地面上布满了焦黑的、深不见底的坑洞,以及大片大片凝固的、颜色诡异(暗紫、幽绿)的粘稠液体,这些液体似乎还在微微蠕动。宏伟建筑的墙体大面积剥落,露出后面扭曲的、仿佛某种活物内脏般在不规律蠕动的内部结构,散发出难以形容的腥臭。一些区域的空间呈现出明显的不自然折叠或断层景象,看起来近在咫尺的通道入口,却可能因为空间扭曲而永远无法真正抵达,或者一步踏出,便落入未知的维度缝隙。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蛋白质烧焦的糊味,以及那股始终萦绕不散的、令人作呕的腥甜臭氧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让普通人精神崩溃的可怕气息。残破的脉冲步枪、碎裂的头盔、染满暗红色血迹的制服碎片,以及一些已经无法辨认原貌的金属残骸,散落得到处都是,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惨烈战斗。偶尔能看到一两名蜷缩在断壁残垣角落、目光彻底呆滞空洞、显然已精神彻底崩溃的文职工作人员,或是正在快速机动、以精准的点射清剿着零星从阴影中冒出的影裔和行动更迅捷的畸变体的外勤特遣队员。交火的幽蓝色脉冲光束和爆炸产生的橘红色火球,在浓重的、几乎实质化的阴影和扭曲怪诞的建筑背景中闪烁明灭,显得如此渺小、无力,仿佛狂风暴雨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一幅活生生的、描绘文明堡垒从内部被侵蚀、瓦解的地狱画卷。

路岩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严重发白,一股冰冷的愤怒,夹杂着面对如此规模、如此性质的灾难时产生的深沉无力感,在他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的心底悄然滋生、蔓延。这是他工作、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是他认为代表着人类理性与秩序,对抗混沌与未知的最坚固堡垒。如今,这座堡垒正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从内部撕裂、腐蚀,昔日的荣光与秩序荡然无存。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右前方一栋半坍塌的、依稀能辨认出原本模样的附属楼吸引。那栋楼是……以前的初级人员培训中心,被内部戏称为“雏鸟巢穴”。很多年前,他也曾在那里学习、受训,度过了最初接触这个隐秘世界、充满求知与激情的岁月。

一段被他刻意尘封、深埋于记忆底层不愿触及的往事,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凶兽,伴随着窗外这片废墟景象的刺激,猛地撞入他的脑海,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灼痛感——

……刺耳的、最高频级的警报,疯狂闪烁的、将整个通道染成血色的红光……并非演习。那次事件,编号K-17,一个最初被评定为“无害级”、定义为“概念性异常”的收容物,在例行检测中突然毫无征兆地活性化,突破了收容……它没有固定实体,以特定的、强烈的恐惧情绪为食粮,并能将受害者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具现化为物理上真实的伤害……

……狭窄而冰冷的金属通道里,光滑的墙壁反射着他们这群学员和教官慌乱奔跑的身影……他,那时还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学员,脸上或许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紧跟在那位总是表情严肃的教官和几位资深研究员身后,心脏因紧张和未知而剧烈跳动……

……突然响起的、他无比熟悉的尖叫声……是他最好的朋友,那个来自江南水乡、性格温和乐观、总能用笑容感染周围所有人的李明!一团从通风管道栅栏口汹涌涌出的、由李明内心深处最害怕的“被深海巨怪吞噬”的意象所具现出的、漆黑、滑腻、带着吸盘的巨大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缠住了他的腰腹,巨大的力量将他双脚离地,疯狂地拖向通道后方那片深邃的、仿佛巨口般的黑暗……

……他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救下朋友的唯一念头。他徒劳地用手去撕扯、用指甲去抠挖那些冰冷滑腻、力量大得惊人的触手,感受着那令人作呕的触感……他看到了李明被拖入黑暗前最后转过来的脸,那张年轻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惧,瞳孔放大到极限,倒映着无法理解的、源自自身心魔的恐怖景象……

……随后赶到的教官强行将他拉开,动作粗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同时举起特制的高频共振发生器,对准那团恐惧具现物……一阵令人牙酸的嗡鸣后,触手化作黑烟消散……但太晚了……地面上,只留下一滩粘稠的、散发着精神污染气息的污渍,以及李明掉落的那枚,他母亲求来、他一直贴身佩戴的、刻着“平安”二字却已沾满了污迹与绝望的金属铭牌……

“呵……”

路岩猛地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用力按住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痛的太阳穴,从那段灼热而残酷的回忆幻境中强行挣脱出来,额角瞬间布满了冰冷的汗珠。心脏在胸腔里失控般地剧烈狂跳,带着一种久违的、却依旧锋利无比的痛楚和沉重的悔恨。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指甲缝里残留的、那触手诡异粘液的触感,以及李明最后眼神中碎裂的光芒。

“昔日之殇,最易被深渊之力勾起,化为侵蚀心智的毒药。” 宋茜清冷的声音在一旁适时响起,她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陆岩那瞬间剧烈波动的、几乎失控的精神力场,“过往的创伤,如同未曾愈合的伤口,在此时此地,会成为它们攻击你的最佳突破口。稳住心神,路博士。沉湎于过去,无助于应对眼前的存亡危机。”

路岩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去看宋茜。他只是用力地、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用尽全部的自制力,将那股翻涌上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激烈情绪死死地、一点点地压回心底最深处那座冰冷的、由理性铸就的囚笼。他再次以惊人的速度,在脑海中构筑起更高、更厚实的逻辑壁垒,将那枚沾满污迹的“平安”铭牌的影像,连同那份刻骨铭心的、源于自身无力感的悔恨,一同牢牢封锁。

他看着窗外这片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景象,看着那些在废墟和阴影中挣扎、战斗、甚至无声消亡的同袍。

这一次,他绝不允许同样的悲剧重演。

至少,不能是因为同样的……无能为力。

越野车引擎发出近乎咆哮的怒吼,猛地冲破了前方一片不稳定的、如同高温下的沙漠蜃景般荡漾的空间涟漪,朝着指挥中心所在的、那片由数台超大型现实稳定锚拼死支撑起的、光芒已明显黯淡的最终核心区域,决绝地驶去。

昔日的伤痕依旧在灵魂深处灼灼作痛,但此刻,这痛楚化为了最冰冷的燃料,驱动着他,义无反顾地冲向那正在不断张开巨口、意图吞噬一切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