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
不过是白驹过隙的短短一瞬,于萧御而言,却仿佛已经熬过了几世轮回。
虞颜被安葬在城郊一处僻静的山坡上。
这里背靠一片小小的松林,面朝一条蜿蜒流过的小溪,算是一处清幽的所在,是萧御亲自挑选的地方。
他不愿将她葬入萧家祖坟,那地方规矩太多,束缚太多,他怕她不自在。这里很好,安静,可以听风看水,远离尘嚣与算计。
新起的坟茔,泥土尚带着湿润的深色,与周围枯黄的草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坟前,立着一块简单的青石碑,上面只刻着寥寥几字——“爱妻虞颜之墓”。
没有冠以萧家的姓氏,这是萧御的坚持。在他心里,她只是他的颜颜,不是任何家族的附庸。碑文是他亲手所书,字迹瘦硬,力透石背,每一笔都带着刻骨的思念与未能护她周全的悔恨。
头七的黄昏,天色依旧是那种挥之不去的、阴郁的灰白。寒风比往日似乎小了些,却更加料峭,如同细密的冰针,无声地刺入肌肤。
残阳挣扎着在西边的山脊线上投下最后几缕惨淡的光,将孤零零的坟茔和伫立在坟前的那道墨色身影,拉出长长的、寂寞的影子。
萧御独自一人前来。
他依旧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袍,仿佛自虞颜离去那日,他就再未换过其他颜色,像是在用这种方式,为她服一场无声的、却将持续一生的丧。
衣袍宽大,更衬得他身形清癯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倒。脸上毫无血色,是一种长期缺乏睡眠和极度悲伤带来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化不开,如同沾染了永夜的墨汁。
那双曾清亮如星、后燃满疯狂怒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沉寂的死水,所有的波澜壮阔,似乎都随着棺木的落下,被永远埋葬在了这抔黄土之下。
他在坟前已经站了许久,许久。
脚下,是焚烧纸钱后留下的灰烬,被寒风吹得打着旋儿,如同黑色的蝴蝶,徒劳地想要飞起,却最终无力地跌落尘埃。空气中还弥漫着檀香和纸钱特有的、带着悲凉气息的味道。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屈膝,最终,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膝盖接触地面的瞬间,传来清晰的痛感,他却浑然未觉。
伸出那双瘦削见骨、指节分明的手,他开始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拂去墓碑上沾染的些许尘土和枯叶。
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墓中人的安眠,指尖划过冰冷的石刻碑文,在那“颜”字上,久久流连,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刻骨的温柔。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样东西。
那方素白的手帕。
原本的洁白,早已被深深浅浅、新旧交织的暗褐色与暗红色血渍浸染,如同雪地里凋零破碎的残梅,诉说着主人曾经承受的巨大痛苦与生命的流逝。
而上面,那四个用她生命最后气力、以鲜血写就的字——“望君安康”——依旧清晰可见,笔画歪斜,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以死亡为代价的郑重祈愿。
他看着这方手帕,眼神空洞了一瞬,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破庙风雪夜,她蜷缩在干草堆中,咬破指尖,艰难书写的模样。
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湿热,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即将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他不能再哭了。他的眼泪,已于她下葬那日,在那撕心裂肺的哀嚎中,流干了。
他俯下身,用那双冰冷的手,开始在墓碑前,那新翻的、尚且松软的泥土上,一下一下,徒手挖掘着。
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冰冷的泥土,指尖被碎石硌得生疼,甚至划破了皮肤,渗出细小的血珠,他也毫不在意。他只是专注地、固执地挖着,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
挖了一个不深,却足够郑重的小坑。
他停下动作,目光再次落在那方血帕上。他低下头,极其珍重地、如同进行某种盟约般,将自己的唇,轻轻印在了那“望君安康”四个字上。
冰冷的布料,带着尘土和淡淡血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