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姓王的秀女,被要求写“愿陛下长安”。
她努力写得端庄,笔画却止不住地颤抖,那份刻意与惶恐,与虞颜最后在染血绢帕上,用生命书写的、绝望而虔诚的祝愿,判若云泥。
另一位姓陈的秀女,被问及是否读过《孙子兵法》——那是他曾与虞颜对弈时,偶然提及,她却能接上几句,令他印象深刻的。陈秀女茫然地摇头,只怯怯地说读过几本诗集,眼中是全然的懵懂与讨好。
每一次短暂的“特殊关注”后,换来的都是更快的“撂牌子”。
澄瑞亭内的气氛,从最初的期待,逐渐变得压抑、困惑,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恐惧。秀女们战战兢兢,不明白这位年轻帝王究竟在寻找什么。
高德胜垂手立在角落,心中早已一片冰凉。他看得分明,陛下哪里是在选妃,他分明是在这满园春色中,固执地、绝望地,寻找一个早已逝去的、独一无二的灵魂幻影。
他试图在这些鲜活的少女身上,捕捉哪怕一丝一毫那个人的痕迹,可每一次捕捉,带来的都是更深的失望与更尖锐的痛楚。
寻到的,永远是拙劣的模仿,是徒具其形的空壳。
最后一名秀女退下后,澄瑞亭内只剩下萧御一人,以及亭外愈发刺眼的阳光和喧闹的蝉鸣。
他独自坐在那里,许久未动。阳光透过竹帘,在他玄青色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他眼底深沉的、已然凝固的晦暗。
高德胜犹豫再三,还是捧着记有最后几位“留牌子”候选名册,躬身近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陛下,您看……这几位……”
名册上的几位,家世、品貌都极为出众,方才并未被陛下特别关注,却也未被立刻撂牌子,是内阁和宗室最为看好的人选。
萧御的目光甚至没有扫向那名册。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深重的、源自灵魂的疲惫。
“都撤了吧。”
高德胜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的意思是……”
“今日所有秀女,”萧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利剑归鞘,再无转圜,“全部遣返原籍,厚赐安抚。
传朕旨意,宫中用度节俭,此后……不再选秀。”
“陛下!”高德胜惊得跪倒在地,声音发颤,“这……这恐惹非议,朝臣们,天下悠悠众口……”
“非议?”
萧御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盛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他们想要一个皇后,想要皇子,朕给了他们机会。”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空荡荡的澄瑞亭,仿佛还能看见那些年轻而陌生的面孔,那些或娇媚、或温婉、或怯懦的神情。
“可是,”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个永远无法回应的人诉说,带着一种痛到极致的平静,“她们都不是她。”
“形似……而神非。”
这世间,或许有眉眼相似者,有擅书者,有气质温婉者。
可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在他批阅奏折疲惫时,用一个沉静的眼神便让他心安;能在他感怀身世孤独时,用一句“万民皆是陛下子民”给予他最纯粹的慰藉;能在他浑然不觉时,于灯下悄悄临摹他的笔迹,只为更靠近他的世界一分;能在蒙受天大冤屈、生命垂危之际,用血与水写下千百遍“愿陛下长安”,道一声“无悔”。
虞颜,只有一个。
他曾经得到过,又亲手摧毁了。
如今,他连在这世间寻找一个哪怕只有一分相似的影子,都成了奢望。
寻而不得,不如不寻。
萧御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高德胜,径直走出了澄瑞亭。
初夏明媚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透他那身玄青衣袍所包裹的、冰冷而孤寂的躯壳。
御花园里百花争艳,蜂飞蝶舞,一片喧闹生机。
而他行走其间,如同一个与这鲜活世界格格不入的游魂,周身弥漫着化不开的冰雪。
他的身后,是即将被遣散的、短暂的、徒劳的春色。
他的前方,是漫长而冰冷的、没有她的余生。
这孤家寡人的宿命,他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