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十年之期(1 / 2)

永和十四年冬,虞颜的忌日。

天空是浑然一体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

细雪从清晨便开始飘洒,无声无息,将皇陵的松柏、石像生、以及那座虽规制尊贵却依旧难掩孤寂的贵妃陵寝,温柔而残酷地覆盖。天地间,唯余一片肃杀的白。

没有仪仗,没有随行的宗室大臣,只有一辆玄色马车在数十名便装侍卫的远远护卫下,碾过官道上厚厚的积雪,停在陵园入口。车帘掀开,萧御走了下来。

十年光阴,已将他从那个痛悔癫狂的青年帝王,磋磨成了一个深沉内敛、不怒自威的成熟君主。

他年近不惑,眼角刻上了细密的纹路,鬓边竟已悄然染上几缕不易察觉的霜白。

他未穿龙袍,依旧是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常服,外罩墨色大氅,唯一的异色,是腰间那条浆洗得微微发白、却依旧平整的素绫——十年前她离去时,他束上的那一条,再未换下。

高德胜已是老态龙钟,颤巍巍地想为他撑伞,却被他抬手止住。

他宁愿让这冰冷的雪花落满他的肩头,染白他的发,仿佛这样,就能更靠近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靠近那个在陋室中冰冷逝去的她。

他独自一人,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一步步走向那座汉白玉砌成的陵墓。

侍卫们远远驻足,垂首肃立,不敢打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以及这无穷无尽的落雪声。

陵墓前被打扫得很干净,香烛祭品早已由守陵人恭敬备好。

高大的墓碑上,“宸贵妃虞氏之墓”几个鎏金大字,是他亲笔所题,历经十年风雨,依旧清晰,却也更显冰冷。

萧御在墓前静立了许久,雪花落满他的肩头,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凝结成霜,他也浑然不觉。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那块墓碑,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的石板和十年的光阴,看到里面长眠的那个人。

最终,他缓缓蹲下身,玄色的衣摆铺散在雪地上。

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拂去墓碑底座上刚刚积起的薄雪,如同拂去一件稀世珍宝上的尘埃。动作间,是十年未曾改变的、刻入骨髓的小心翼翼。

“颜颜,”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被风雪吹得有些散,却带着一种老友重逢般的熟稔,“朕来看你了。”

没有回应,只有风穿过墓旁松林的呜咽,如同叹息。

“十年了……”他继续说着,像是闲谈,又像是孤独者积攒了太久后的倾诉,“这十年,朕没有一日不在想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明黄绸缎包裹、边缘已磨损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那方写满“愿陛下长安”的染血绢帕,以及那叠她模仿他笔迹的习字帖。

十年岁月,绢帕的颜色更加暗沉,字迹却依旧清晰如昨,如同刻在他心头的烙印,未曾有一日模糊。

“你看,你写的东西,朕都好好留着。”他将它们轻轻放在墓碑前,又拿起祭台上的酒壶,斟满一杯清酒,缓缓地、郑重地洒在墓前。酒液融入冰雪,瞬间消失无踪。

“这十年,朕听你的话,努力做个好皇帝。”

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情感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艰难掏出,“陆秉权的余党,朕已彻底肃清,朝堂如今还算清明。漕运改了制,江南的粮赋能更顺畅地北运,去岁山东大旱,因漕运畅通,赈济及时,没饿死一个人,灾民也都得到了安置。”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励精图治的日夜。

“西北的边患也平了,朕用了你父亲当年在兵部时提过的‘以屯养战’之策,效果很好……如今边疆稳固,商路畅通。朕还轻徭薄赋,鼓励农桑,国库虽不算丰盈,却也仓廪充实。百姓们都说……这是个难得的治世,天下……算是长安了。”

他絮絮地说着,说着他这十年来宵衣旰食、殚精竭虑的成果,说着他如何将这万里江山打理得河清海晏。

他说的这些,是足以载入史册、令无数帝王将相羡慕的功绩。

可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得意与自豪,只有无尽的空茫与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