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空荡荡的。
曾经,那个位置会摆放着一方端溪老坑的歙砚,砚堂如镜,墨汁永远保持着最适宜书写的浓稠度。
一只素手会在他需要时,适时地、轻盈地为他添水、研磨,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韵律。
偶尔,他批阅奏折疲惫抬头时,会撞见她安静垂立的侧影,烛光为她细腻的颈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空气中,似乎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她身上特有的墨香与清浅的皂角气息……
而如今,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撤换了殿内所有的熏香,因为任何一丝甜腻或浓郁的香气,都会让他想起浣衣局那间陋室里,最后萦绕在她身边的、混合着药味与冰冷的绝望气息。
他也撤走了那方她常用的砚台,锁入了库房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段记忆一同封存。
可是,记忆无孔不入。
他仿佛还能看见,她就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颈项弯出柔美的弧度,声音轻而稳:“陛下,墨好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片虚空。
指尖穿过温暖的空气,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阵更深的、蚀骨的空洞,从指尖蔓延至心脏,迅速将他吞噬。那方写满“愿陛下长安”的染血绢帕,似乎就揣在他的胸口,沉甸甸地,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猛地收回手,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胸口一阵窒闷,那日在她枕下发现绢帕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再次清晰地翻涌上来,比任何奏章上的难题都更让他无力抵抗。
“高德胜。”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奴才在。”高德胜连忙从阴影中趋前。
“都退下。”萧御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眉宇间是无法掩饰的疲惫,“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嗻。”高德胜不敢多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沉重的殿门。
沉重的殿门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这方空间彻底与外界隔绝。
萧御维持着仰靠的姿势,许久未动。
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以及他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
孤寂,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缠绕,深入骨髓,缠绕灵魂。
他拥有万里江山,执掌生杀予夺,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可在这寒冷的深夜里,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心阖眼的地方。
因为一闭上眼,就是她最后那句“陛下保重”,就是那方写满“愿陛下长安”的、染血的绢帕,就是她倒在雪地里,形销骨立、毫无生息的模样……
他给予了她死后的极致哀荣,却永远无法弥补生前的刻骨亏欠。
这养心殿,曾经因她的存在而有了温度,如今,却成了囚禁他余生、禁锢他灵魂的最华丽的牢笼。
长夜未央,孤影不眠。
那明黄色的身影,在无边的寂静与辉煌灯火映照下,显得如此……渺小,而又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