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洗,流淌在苏小小专注拨弦的侧影上。她指下流淌出的琵琶声,起初如私语切切,继而如珠玉迸落,带着一种未经雕琢、却直指人心的力量。阮郁静坐聆听,惯于权衡算计的心,在这一刻竟奇异地沉静下来。他精通音律,能辨雅郑,却鲜少在乐音中听到如此鲜活、不加掩饰的情绪奔流。这非宫廷雅乐,亦非坊间艳曲,倒像是……将满腹无人可诉的心事,尽数倾注于弦上。
然而,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她随后吟诵出的那首长诗。
《琵琶行》。
此诗之名,他从未听闻。但其辞藻之精妙,意境之苍凉,铺陈之细腻,尤其是对琵琶乐音那“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的描绘,简直堪称绝响,绝非寻常文人所能为。更令他心绪微震的,是诗中蕴藏的那股挥之不去的、繁华落尽后的悲凉。
她吟罢,目光灼灼地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询。阮郁收敛心神,迅速将那份因诗而生的震动压下,以他一贯的冷静剖析回应。他点出诗中二人境遇虽殊,却同因“精神故园的失却”而共鸣,更将诗悲归结于“时光流转、盛景难再之无奈”。这番见解,不可谓不精准,亦符合他身为士族子弟、年轻权臣的认知边界——他看到了失落,看到了对往昔的追念,却尚未能完全跳脱出自身阶层的视角,去体察那更为普世的、关于个体梦想与残酷现实碰撞后的幻灭感。
他言毕,苏小小并未立刻反驳,反而顺着他的话语,开始讲述她对此诗的理解。这一听,便真正在阮郁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她谈起年少时初读此诗的不解,认为琵琶女“矫情”,白司马“不识疾苦”。阮郁初闻此论,心中亦掠过一丝淡淡的哂笑,此乃常情,世间多数人,确是如此看待不如己者。
然而,她话锋一转,言及“年岁稍长,经历了些许世事变迁,再回头品读,方知其中真味”,并提出了“教育之悟,往往滞后于岁月”这般精辟却陌生的论断。阮郁眸光微凝,开始意识到,她并非在简单地附和自己。
紧接着,她讲述的那个关于“寒门学子”游学帝都,最终壮志未酬、回归故里的故事,像一道锐利的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了阮郁一直壁垒森严的内心。
“人之一生,最为残酷的,并非从未见过繁华,而是曾经真切地置身于那璀璨之中……最终却不得不回归平凡,并且清醒地意识到,此生或许再也无法触及那片曾照耀过自己的星空。”
“若他从未离开过那座小城……那么他或许会对眼下安稳的生活感到满足……但偏偏,他走出去过,见识过。这段曾经的经历……才是对他最残忍的凌迟。”
这些话,如同重锤,敲击在阮郁的心上。他出身顶级门阀,自幼所见皆是繁华,所行皆是通衢,从未真正体会过那种从云端跌落的落差。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站在高处俯视。然而,苏小小的话语,却为他推开了一扇从未开启的窗,让他窥见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源于“拥有后再失去”的深切痛苦。这种痛苦,与单纯的贫贱或失意不同,它混合着对往昔的眷恋、对现实的不甘以及对未来的绝望,其煎熬程度,或许远胜于从未见识过光明的黑暗。
他看着她娓娓道来,细致地剖析琵琶女那看似“矫情”的骄傲与悲哀,将那份深藏在“商人妇”身份之下,对璀璨青春、对艺术巅峰、对爱情幻梦的追忆与幻灭,刻画得淋漓尽致。她甚至能代入琵琶女的心境,说出“偏偏,她就是不忿,就是不甘!”这样的话。
阮郁沉默地听着,心中的震动一波强过一波。他发现自己之前对这首诗的理解,竟是如此浮于表面。他看到了失落,却未看清失落背后,是曾经那样炽热地活过、闪耀过的灵魂,在与现实妥协后的不甘与挣扎。这种情感,超越了阶级,超越了身份,是任何一个曾怀抱梦想、最终却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人,都可能产生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