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檐下雨泠(1 / 2)

雨细密如酥,不疾不徐地敲打着院中的青石板、枇杷阔叶,以及油壁车顶尚未收起的浅碧纱帘。声音淅淅沥沥,连绵成一片,将天地都笼罩在一张湿漉漉、灰蒙蒙的网里。空气里满是雨水浸润泥土的青腥气,混着墙角凤仙花被打湿后散出的、略带涩意的草木味道。

我终究没能即刻脱身。

阮郁那柄青竹油伞不大不小,恰好将我与他一并笼在檐下的一方狭小天地里。他并未再提“讨茶”之请,只是从容地收了伞,倚在廊柱旁,目光投向雨幕中的小院,仿佛真是偶遇避雨,顺便欣赏这雨中即景。

贾姨闻声出来,见到阮郁,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但还是依着礼数,无声地行了一礼,便默默退回了灶间,只留给我们一壶刚沏好的、滚烫的粗茶,氤氲的热气在微凉的空气里袅袅升腾。

廊下空间本就不阔绰,他站在那里,即使不言不语,存在感也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那股属于他的、混合了书墨与冷冽香料的气息,与雨水的潮湿、茶汤的暖香交织在一起,无声地侵占了这方我惯常独享的静谧。

避无可避,索性不避。

我抱着琵琶,在廊下的旧竹椅上坐下,将琴身置于膝头。指尖触及冰凉的丝弦,心绪却如同这被雨丝搅乱的池水,难以平复范先生所说的“空”与“活”。

既然静不下心,那便不静了。

我闭上眼,不再去刻意追求什么“静意”或“沉透”,只是任由手指依循着肌肉的记忆,轻轻拨动了琴弦。弹的并非《良宵引》那般要求心平气和的曲子,而是一段云娘子早年教过的、不知名的小调,旋律简单,带着些许江南水乡的婉转,也隐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漂泊之感。

琴音淙淙,融入淅沥雨声里,并不突兀,反倒像是为这秋雨配上了天然的乐音。

阮郁没有出声,依旧保持着倚柱而立的姿态,目光却从雨幕收回,落在了我的手上,或者说,是落在了我抚琴的姿态上。他的眼神很深,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审视,探究着这琴音背后,我未曾言明的心绪。

琴声袅袅,我的心神却渐渐飘远。

我不是苏小小。

我是林晓。

这个念头,在来到这个时代后,大多数时候是被我刻意压在心底的。我学着苏小小的举止,读着她的诗书,弹着她的琵琶,努力融入这个世界,甚至带着一种旁观者的淡然,看待着可能既定的命运——十九岁,魂断西泠。

可身边这个男人的出现,一次次打破我努力维持的平静,也将那个属于“苏小小”的、缠绵悱恻又结局潦草的爱情故事,硬生生推到了我的面前。

历史上,苏小小与阮郁,才子佳人,西湖邂逅,一场露水情缘,最终以阮郁被其父强行带回京城,苏小小郁郁而终告终。史书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被权势拆散的悲剧。世人皆叹阮郁身不由己,怜惜苏小小红颜薄命。

可……真是如此么?

琴音在指尖流淌,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微涩。

史书不曾记载,在被父亲带走之前,阮郁对苏小小,是否已有倦意?那场看似被迫的分离背后,是否也隐藏着少年权贵对一场风流韵事自然而然的新鲜感消退?他或许也曾真心欣赏过她的才华与灵性,但这份欣赏,在家族利益、前程仕途面前,又有多重的分量?

玩腻了?

若他阮郁,是那些现代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拥有这般家世、容貌与心思,做出这等“霸道总裁”式的纠缠,作为读者的林晓,或许还会嗤笑一声,评论一句“呵,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可当我自己成了那个被“霸道”对待的苏小小,感觉便截然不同。没有心动,只有一种被冒犯、被物化、身不由己的厌烦与无力。

一滴温热的水珠,毫无预兆地从眼眶滑落,沿着脸颊的弧度,直直坠下,“啪”一声,轻轻砸在琵琶光滑的木质面板上,晕开一个极小的、迅速消失的湿痕。

我为什么要流泪?

是为历史上那个十九岁便香消玉殒的苏小小感到痛心?还是为明明知晓结局,却似乎无力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那个命定终点的林晓,感到无奈与悲凉?

这种感觉汹涌而来,如同这连绵的秋雨,瞬间浸透了心肺。那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对红颜薄命的共情,也是对自身命运的、深切的惘然。

琴音戛然而止。

我怔怔地看着面板上那迅速蒸发的泪痕,有些恍惚。

“苏娘子?”

阮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清晰的错愕。他显然看到了我那滴不期然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