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子那一个“清”字,如同在我心湖投下的一颗明矾,让连日来因诸多感悟而略显纷杂的思绪迅速沉淀、澄澈下来。指下的《松涛》不再刻意追求形似或空灵,而是专注于音色本身的干净与力道,那份属于松的坚韧风骨,反倒渐渐从弦音中透出。
这日清晨,我正坐在窗下临帖,笔尖在粗糙的桑皮纸上勾勒,力求将陈老先生所授的“学问之根”与笔下的筋骨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昨夜雨后尚未散尽的湿润泥土气息,混合着院角那几丛凤仙花被雨水打湿后愈发鲜明的草木腥甜。贾姨在灶间忙碌,准备着简单的早膳,柴火气与粟米粥的香气隐隐传来,是令人心安的烟火味道。
笔锋一顿,我忽然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极轻、却异常沉稳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与范先生的飘逸、秋先生的疏放、云娘子的清泠截然不同。
我心中微动,放下了笔。
几乎是同时,贾姨也听到了,她擦了擦手,快步走去应门。门开处,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在晨光微熹中。
是顾嬷嬷。
她依旧是那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色布衣,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紧实得一丝不乱的圆髻,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故,然而今日看来,那目光却不似从前授课时那般如同“沾清水的软布”拂拭检验,反倒多了几分沉静的审视。
“嬷嬷安好。”我起身,敛衽行礼,姿态是经她亲手调教后、已融入骨子里的端正自然。
顾嬷嬷微微颔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从发髻到裙摆,一扫而过,随即落在一旁书案上我刚写了一半的字帖上。她并未立刻点评,只淡淡道:“听闻近日,京中有些风言风语,说是有贵人将至钱塘。”
我心下了然。陈老先生的提醒,书铺郑先生的闲谈,如今连深居简出的顾嬷嬷都听闻了,看来阮郁一行人南下的消息,在这钱塘城中已非秘辛。贾姨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看向我。
我迎上顾嬷嬷审视的目光,神色平静,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学生也略有耳闻。嬷嬷是担心学生吗?”
顾嬷嬷看着我,那双锐利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东西。她走到书案前,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桑皮纸上未干的墨迹,感受着那笔锋的力道。
“老身并非担心你应对不了。”她开口,声音平稳,“礼仪是形,心性是根。形易学,根难养。当初教你行止坐卧,是让你在任何境况下,都能保住体面,护住自身。如今看来,你这‘根’,倒是比老身预想的,扎得更深了些。”
她顿了顿,抬眼看我,目光深邃:“那位林小姐,与你是旧识。其人心性,你当深知。此番再来,其势汹汹,无非是仗着家世,想在姿态上压你一头。”
我点了点头,想起去年诗会上林婉儿那看似温婉、实则暗藏机锋的言语,以及她每每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混合着嫉妒与轻视的眼神。确实,无非是些内宅女儿间争强好胜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