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先生并未推辞,接过信,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细细看了一遍。他看得极慢,眉头微微蹙起,良久,方将信递还给我。
“阮相之子……”他沉吟片刻,目光锐利地看向我,“小小,你如何看这封信?”
我沉默了一会儿,整理着思绪,缓缓道:“阮公子措辞客气,多是寻常问候。只是……最后提及王氏,似乎意有所指。学生愚钝,一时难以参透其深意。”
陈老先生轻轻咳了两声,方道:“阮郁此人,年纪虽轻,心思却深。他这封信,明为问候,实则……是在划界,亦是在观望。”
“划界?观望?”我有些不解。
“他提及旧事,是告诉你,他记得;他问候近况,是维持着君子之交的体面;但他特意点出王氏门风,言及交友知心……”陈老先生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洞察世事的清明,“这是在告诉你,他已知晓王珩之事,但他并不在意,甚至隐有劝你谨慎择友之意。他将自己置于一个超然的、‘友人’的位置上,既全了礼数,也撇清了他可能存在的、任何超出寻常的关注。此乃‘划界’。”
我心中微凛,仔细品味,似乎确实如此。阮郁以一种极其高明的方式,将他与我的关系,定义在了一个安全而疏离的距离。
“那‘观望’又是何意?”
“他在看。”陈老先生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遥远的京城,“看你会如何回应,看你会如何与王氏往来,看你这枚偶然落入他眼中的棋子,后续会走向何方。对他而言,这或许只是一步闲棋,一次无关紧要的观察。”
我握着那微凉的信纸,心中那点因收到来信而起的波澜,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陈老先生的分析,如同醍醐灌顶,让我看清了这封温和信件底下,那属于阮郁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算计。
“多谢先生点拨。”我起身,郑重行礼。
陈老先生摆了摆手,又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气来:“不必谢我。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只是年纪尚轻,于人心鬼蜮见识尚浅。记住,无论阮郁,还是王珩,他们所处的世界,与西泠桥畔,终究不同。守住本心,方能不乱。”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我将那封信仔细折好,收回信封中。指尖触及纸张,再无半分涟漪。或许阮郁写下此信时,确有一丝源于旧识的、微薄的善意。但更多的,是身处高位者习惯性的布局与衡量。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缝隙里透出些许微光。我将信放入书匣深处,与那方“石韫玉而山辉”的歙石放在一处。
然后,我重新坐回书案前,铺开纸张,开始斟酌回信的措辞。既不能失礼,也不能显得过于热络,更要不着痕迹地回应他那关于“王氏”的暗示。
陈老先生继续讲解着《蒹葭》,苍老的声音在雨后的清新空气里回荡:“……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求索之路,道阻且长。而我的路,从来只在自己脚下,不在任何人的观望与衡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