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属于文人雅士的悠然:“钱塘湖山清嘉,确能涤荡尘虑。小侄偶得闲暇,不过效仿前人雅趣,泛舟煮茗,附庸风雅罢了,比不得世叔夙夜在公,心系社稷。” 他将自己在钱塘的活动,完美地包装成了一个世家公子哥儿的寻常雅趣,彻底撇清了与漕运调查的关联,言语间还将对方捧到了一个不得不接受的高度。
这场看似宾主尽欢的交谈,实则暗流汹涌,每一句都是试探与反击。阮郁乐在其中,如同在下一盘无声的棋,享受着用言语布局、看对手小心翼翼掩饰破绽的快感。
宴席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当阮郁随着人流走出光华殿时,冬日的阳光已带着些许暖意。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温度,心中盘算的,却是方才宴席上收集到的诸多信息,以及接下来需要拜访的几位关键人物。
回到阮府,祭祖、家宴、接受族人与仆役拜年……一系列繁琐的礼仪接踵而至。阮郁穿梭其间,游刃有余。在族中晚辈前来叩拜时,他看到了庶出的三弟阮澈。阮澈穿着过于华丽的簇新锦袍,正努力在一群堂兄弟面前高谈阔论,试图引经据典,却难免有些牵强附会,眼神不时瞟向阮郁,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与争胜之意。
阮郁只是端着茶杯,含笑听着,如同欣赏一幕有趣的戏剧。他甚至偶尔会出言“鼓励”两句:“三弟此言,倒也别出心裁。” 这看似褒奖的话,听在明眼人耳中,却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让阮澈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阮郁享受的,正是这种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潜在挑战者压制于无形之中的掌控感。内宅的这些小打小闹,于他而言,不过是正餐后的甜点,调剂而已。
直到午后,所有的仪式暂告一段落,他才得以回到自己的“清晖院”。挥退侍从,室内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支摘窗,让清冷的空气涌入,驱散一身暖香与酒气。窗外庭院中的积雪尚未融化,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直到这时,一丝极其细微的、与眼前盛大喧嚣格格不入的念头,才如同水底的浮漂,轻轻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钱塘。
并非思念,也绝非怀旧。那只是一种纯粹基于对比而产生的、近乎审视的联想。他想起了西湖雪后那种空灵剔透的寂静,与今日宫廷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想起了西泠桥畔那座小院里,混合着书墨与食物香气的、略显局促的温暖,与阮府这无处不在的、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奢华氛围形成鲜明反差。
然后,那个女子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现——苏小小。
他想起她面对林婉儿刁难时的从容不迫,想起她在市集挑选陶罐时的专注沉静,想起她在“拙器斋”外,关于“心若安定,纵处闹市亦能守得一方清明”的见解。那是一种与他所处世界截然不同的生存智慧,一种近乎本真的、未被权力与利益侵蚀过的通透。
这联想一闪而过,带着一种研究珍稀物种般的好奇与玩味。“若她身处今日之宴,面对张侍郎那般人物,又会如何应对?”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颇为有趣。他并非向往她的生活,只是将她视为一个复杂难解的谜题,一个值得观察和探究的“意外”。这种“意外”,如同在一盘精密的棋局中,突然落入了一枚规则外的棋子,虽然暂时无关胜负,却增添了游戏的趣味性和不确定性。
他的手下意识地探入怀中,触碰到一个柔软的物件——不是那冰冷的玉佩,而是妹妹阮玉送给他的,那个绣工精致、带着淡淡药香的平安符。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妹妹苍白却写满依赖与关切的小脸。这让他冷静、算计的心湖,泛起了一丝真实的、属于亲情的温软涟漪。也只有在想起妹妹时,他才会短暂地卸下所有面具。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管事恭敬的请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公子,吏部王尚书家的三公子递了帖子前来拜年,已至前厅。”
阮郁眼中瞬间恢复了惯有的神采,那是一种猎手看到新目标时的锐利与兴致。他迅速将平安符小心收好,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重新挂起那完美无缺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知道了,我即刻便去。”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不容置疑的从容。
元日弈局,远未结束。而他,阮郁,正是这局中最兴致勃勃的弈者之一。每一步,每一子,都关乎未来的权势与格局,这让他热血沸腾,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