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元日,寅时三刻。
夜色如墨,寒意刺骨,阮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却已被车马与灯笼映照得恍如白昼。玄墨沉默地为阮郁整理好朝服的最后一处褶皱——玄青色织金云纹宽博锦袍,漆纱笼冠,腰悬代表品级的玉带、锦绶与一枚雕刻着繁复瑞兽的羊脂玉佩。这一身行头重逾二十斤,是身份与权力的具象,每一步都伴随着环佩清响,庄重而威严。
阮郁立于阶前,身姿如松,相较于身旁一些因早起和严寒而面带倦色的官员,他显得神采奕奕。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在黎明前最深邃的夜色里,亮得惊人,仿佛对接下来的场合充满了纯粹的期待。他微微侧首,对身旁同样盛装的父亲阮遥低声道:“父亲,时辰将至了。”
阮相目光沉稳,在儿子脸上停留一瞬,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这位嫡长子,似乎永远懂得在何种场合,该以何种面目示人。
宫门洞开,百官依序而入。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将尘世的喧嚣隔绝。脚下是清扫过积雪后依旧冰凉刺骨的汉白玉御道,两侧是甲胄鲜明、纹丝不动的禁军侍卫。宫灯迤逦,在巍峨的宫墙与飞檐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影子。这是一种极致的秩序,一种撼人心魄的威仪。阮郁行走其间,感受着这份独属于皇权的、令人窒息的美丽与力量,唇角那抹惯常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并非感到压抑,而是如同一个技艺高超的棋手,终于踏入了最顶级的对弈场,血液中流淌着的是隐秘的兴奋。
太极殿前广场,百官按班序肃立,静候天子。寒风掠过,卷起袍袖,无人瑟缩,无人私语,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庄严。阮郁站在父亲身后不远的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审视、好奇、估量、乃至忌惮。他坦然受之,甚至乐于见此。这证明他阮郁,已不再是需要依靠父亲荫蔽的稚子,而是朝堂上一股正在崛起的、不容忽视的力量。
钟鼓九响,声震寰宇。天子升御座,珠旒蔽面,龙袍耀目。山呼“万岁”之声如海潮般席卷整个广场,阮郁随众撩袍、跪拜、叩首,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优雅标准,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起身时,他目光飞快地扫过御阶之上那模糊而尊贵的身影,心中计算的,却是这重重礼仪之下,各方势力的消长与博弈。
冗长的朝贺仪式,在旁人看来或许是煎熬,于阮郁却是一场精彩的权力戏剧。他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哪位宗室亲王在与天子眼神交汇时流露出片刻的不自然;哪位边疆大将的贺表言辞格外恳切,背后是否藏着粮饷的诉求;文官班列中,又有哪些人在相互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
赐宴安排在光华殿。金碧辉煌的殿宇内,暖香四溢,觥筹交错。阮郁的位置颇为靠前,这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他甫一落座,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阮相,久见了!郁公子一别数月,如今观之,更是风神俊秀,器宇不凡,真乃阮氏千里驹也!”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亲王——豫章王萧嶷,鬓边虽染霜华,脊背却依旧挺直,拄着鸠杖,笑声洪亮地走来。他是武帝之兄,位份尊隆,历仕三朝,素以宽厚仁德着称。
阮郁立刻起身,执子弟礼,长揖到底,言辞清朗而恭谨:“小子阮郁,拜见王叔祖。叔祖谬赞,实不敢当。叔祖康健矍铄,方是我朝之福,小子辈之楷模。” 他巧妙地将赞誉引回对方身上,既显谦逊,又暗合了豫章王最看重的资历与地位,引得对方抚须大笑,连称“阮公教子有方”。
又有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聚拢过来,谈论风花雪月,或是京中最新流行的马球玩法。阮郁融入其中,言谈风趣,见识广博,无论是品评一首诗的妙处,还是分析一场马球赛的战术,都能引经据典,切中要害,很快便成了这个小圈子的中心。他享受着这种掌控话题、引导气氛的感觉,如同弹奏一曲精妙的乐章。
然而,他的注意力从未真正离开那些真正重要的目标。当户部张侍郎端着酒杯,笑容可掬地走来时,阮郁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利。
“阮相,郁公子,老夫敬二位一杯,愿阮氏一门福泽绵长,愿郁公子前程似锦!” 张侍郎面庞红润,笑容热情,仿佛与阮家是通家之好。
阮郁举杯,笑容比对方更加温煦真诚:“张世叔厚爱,小侄愧领。世叔总掌度支,维系国用,劳苦功高,应是小子敬您才是。” 他目光清澈,语气诚恳,“前日偶闻江南漕务,今岁雪大,恐扰漕速,不知各仓应对可还裕如?若需小侄在钱塘故旧处代为探问一二,世叔尽管吩咐。”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晚辈对长辈政务的关心,却精准地戳中了张侍郎可能最敏感的神经。漕运,正是阮郁在钱塘暗中调查的核心,也是张侍郎势力范围的关键一环。
张侍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万分之一秒,随即恢复如常,哈哈笑道:“贤侄有心了!些许天时小碍,漕司上下自会竭力,岂敢劳烦贤侄。倒是听闻贤侄在钱塘时,诗酒风流,与名士唱和,想必尽得江南文萃之妙吧?” 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试图试探阮郁在钱塘的“真实”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