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府独白(2 / 2)

刘禅走到诸葛亮惯常坐的主位前,没有立刻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面对着一座沉默的、由忠诚与智慧铸就的丰碑。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缓缓拂过那冰冷坚硬、却因长年累月的摩挲而边缘处变得异常光滑温润的案几边缘。就是在这里,相父日以继夜,殚精竭虑。北伐的战略在沙盘和地图上推演;南中的安抚政策在文牍中斟酌;严明公正的《蜀科》律法在此修订;休养生息、恢复民力的筹划在此成型……每一次关乎季汉国运的重大决策,每一次力挽狂澜的精密部署,都诞生于这张冰冷的案几之上。恍惚间,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相父与蒋琬、费祎、董允等心腹僚属议事时,那低沉而清晰、条分缕析、不容置疑的声音;回荡着他深夜独处时,那压抑不住、撕心裂肺却又被强行用素帕捂住、化作低沉闷响的咳嗽声。这熟悉到刻骨铭心、又因灵魂融合而带上全新震撼的场景,让刘禅灵魂深处属于原主的孺慕、依赖与愧疚之情如岩浆般汹涌澎湃,也让新加入的意识感受到一种面对历史丰碑时的巨大敬畏与灵魂深处的剧烈悸动。他甚至能无比清晰地想象到,多少个不眠之夜,相父就是坐在这里,对着摇曳如豆的孤灯,忍受着肺腑间如刀割火燎般的煎熬,用那支磨秃了的笔,蘸着心血,一笔一划地书写着季汉飘摇的未来,直至东方既白。

张裔垂手肃立在门口,目光低垂,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到了极致,如同泥塑木雕。然而,他心中早已是惊骇莫名,难以平复。陛下今日之态,迥异于他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那份沉静不再是懵懂无知,而是如同深潭之水般的莫测深邃;那份锐气不再是无知无畏的锋芒毕露,而是经过烈火淬炼后的内敛寒光;那份无形中流露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竟让他这个见惯庙堂风浪、曾随丞相处理无数棘手事务的长史也感到呼吸凝滞,背脊发凉,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位尚未亲政的少年君主,而是一位……真正开始觉醒、开始掌握自身命运、并试图以一己之力扭转蜀汉这艘巨舰航向的雄主!陛下在相父案前久久伫立,指尖拂过案几那充满仪式感的动作,其中蕴含的复杂情感——孺慕、痛惜、追忆、决绝、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这绝非寻常的探视或简单的思念!张裔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冰凉地滑落,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厦将倾前的巨大压抑感紧紧攫住了他。那个紫檀木匣,在陛下手中仿佛重若千钧,也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孺慕、崇敬、痛彻心扉的怜惜与责任感的洪流,如同决堤的怒涛,猛烈地冲击着刘禅的心房,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撕裂!他闭上眼,相父的形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清瘦得几乎脱形、颧骨高耸的面容;深邃眼眸中蕴藏的无穷智慧、洞悉世事的清明,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刻骨铭心的忧虑;微微佝偻却依旧如雪中青松般挺直、不肯折腰的脊梁;还有那刺目的、越来越多的、如同秋霜染就的斑白鬓角……这个为了他刘家的江山,为了一个在历史长河中显得如此悲壮而渺茫的“兴复汉室”理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着自己全部的生命力、智慧与健康!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上,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灼人,沿着脸颊无声滑落。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包含着千言万语、厚重如山、几乎要将胸膛撑裂、却又无法宣之于口的赤诚情感!他紧紧攥着手中的紫檀木匣,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指甲深深陷入温润的木纹之中,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木匣捏碎,又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维系着相父性命与季汉国运的救命稻草。

相父啊……

(内心独白如火山爆发,无声的呐喊在灵魂深处回荡)

您每一次的咳血,那素帕上洇开的刺目猩红,都如同淬了剧毒的利刃,狠狠剜在朕的心上?每一次听闻汉中军报中提到您又“偶感风寒”、“旧疾复发”,朕都如坐针毡,恨不能插翅飞到您身边!那素帕上的猩红,是朕午夜梦回最深的恐惧,是悬在朕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看着您日渐消瘦、仿佛一阵凛冽的北风就能吹倒的身影,朕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心如刀绞?只恨苍天无眼,恨这贼老天为何要将如此重担压于您一身!恨不能以身相代,替您承下这如山重负,让您能稍作喘息,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您清减一分,朕的心便沉痛一寸!

您临行前亲手写予朕的《出师表》,字字句句,如金石坠地,朕都铭刻肺腑,不敢或忘?“亲贤臣,远小人”,朕时刻以此自省,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辜负您的期望;“陟罚臧否,不宜异同”,朕努力践行,力求公正严明,虽知其中艰难险阻,亦不敢退缩;“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朕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广开言路,虚心求教,唯恐闭塞视听,误国误民!您写的每一个字,都是朕左右的明灯,是朕为帝的圭臬!

您将一生的无双智慧和您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先帝白帝城那泣血的托付,献给了这“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宏图伟愿!您夙兴夜寐,事必躬亲,食少事烦,夙夜在公,将个人的生死荣辱、安逸享乐完全置之度外!这份赤胆忠心,可昭日月!这份九死未悔的执着,感天动地!这份呕心沥血、蜡炬成灰般的付出,天地可鉴,鬼神同泣!在朕心中,您早已不仅仅是丞相,不仅仅是托孤重臣,您就是朕的亚父!是朕在这乱世之中,最敬重、最依赖、最心疼的长辈!是撑起朕这片天空的擎天巨柱啊!

朕深知,您不顾病体沉疴,坚持厉兵秣马,誓师北伐,绝非为一己之功名私利!您是为了报答先帝三顾茅庐于草庐、解衣推食的知遇大恩!是为了实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您毕生坚守、融入骨血的信念!您是想在您……尚有余力之时,为风雨飘摇的季汉,为朕这个不成器的嗣君,在群狼环伺、虎视眈眈的危局中,打下一个更稳固的根基,甚至……您心底最深处,是否还藏着那渺茫却无比炽热、如同不灭星火的期盼——想亲眼看到“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大汉旗帜重新飘扬在洛阳城头的那一天?!

这份心,这份情,这份重逾千钧的担当,朕懂!朕痛彻心扉地懂!正是因为懂,朕才更加心如刀绞,五内脏俱焚!

然而,相父啊!

正因朕懂您,敬您,爱您如父,朕才更不忍心!不忍心看着您拖着这早已油尽灯枯、风中残烛般的残损之躯,去强行推动那架看似悲壮激昂、实则可能将您最后的心血、将整个季汉都彻底拖垮、碾碎、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北伐战车!

“益州疲敝,府库空虚,民力耗尽”——这绝非《出师表》上的谦辞,更非朕的危言耸听!这是血淋淋、赤裸裸、就在眼前、就在脚下的现实!就在昨日,尚书令蒋琬呈上的紧急奏报,墨迹尚未干透:巴郡又有三百余户百姓不堪重负,卖儿鬻女,背井离乡,沦为流民,沿途饿殍相望!汉中褒斜道上,前日一场春雨,山路崩塌,数十名转运粮秣的民夫连同赖以活命的牲口一起坠落深涧,尸骨未寒,哀鸿遍野!这些冰冷的数字和惨状,相父您在汉中军营,或许只能从军报的寥寥数语、冰冷的“损耗几何”中窥见一斑,而朕!朕就在这成都城中!朕亲眼目睹了街市的日益萧条,亲耳听到了坊间百姓绝望的哀叹与诅咒,亲手触摸到了这帝国根基下不堪重负、遍布裂痕的累累疮痍!每一次大军开拔,都是对季汉本就孱弱如纸的国本一次近乎放血的消耗!十斛粮运抵前线,九斛耗于蜀道险途!多少良田沃野因精壮劳力被源源征发而荒芜?多少炉火昼夜不息、工匠形容枯槁,只为打造那些在战场上转瞬即毁的兵器铠甲?赋税一加再加,层层盘剥,民脂民膏几近榨干!曹魏占据中原九州之七,地广人众,物阜民丰,沃野千里,他们耗得起!拖得起!可以失败十次、百次!而我们季汉呢?偏居一隅,山川险阻既是赖以生存的屏障,亦是困死发展的牢笼!一次大败,一次像夷陵那样伤筋动骨、元气大伤的惨败,就可能是万劫不复,是亡国灭种,是先帝与您毕生心血付诸东流!相父,这些,您比朕更清楚!每每思及此处,儿臣…朕都心惊胆战,寝食难安,如坐针毡,如临深渊!这并非怯懦,而是清醒地看到悬崖就在脚下!

朕并非怯懦畏战!更非贪图偏安一隅的苟且偷生!

朕是痛定思痛!是殚精竭虑!是在这绝境之中,试图为您,为这风雨飘摇、命悬一线的季汉江山,寻一条更稳妥、更能积蓄起真正力量、更有希望通向未来的道路!一条能让我们活下去、并且有机会真正强大起来的道路!

朕闭门三日,隔绝内外,非为逃避责任!而是为了承担起这如山的重担!为了拿出一个能说服您暂且停下那耗尽国力的北伐脚步、安心调养身体,同时又能让季汉真正休养生息、脱胎换骨、走向强盛的未来方略!这份《养锋十策》,便是朕这三日呕心沥血、穷尽心力之所思所虑,是朕逆转国运、重铸强汉的第一次亮剑!是朕向命运掷出的战书!相父,请您……务必一看!为了您,为了季汉,也为了……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