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陈静的“账本”(1 / 2)

寒假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慵懒与松弛。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这是暂时卸下重担,可以尽情投入到电视、游戏或是与伙伴玩乐的黄金时光。然而,对于陈静来说,这个假期从一开始,就有着一种别样的气味。

那不是新书的油墨香,也不是冬日暖阳晒在被褥上的味道,而是一种混杂着劣质香烟的焦油,隔夜方便面的调料包,以及旧纸张受潮后微微发霉的味道,没错,是他们家的小卖铺。

陈静家的小卖部名叫“有福士多”,是父亲陈有福名字的谐音,寄托着最朴素的期望。小店开在老旧居民楼的底层,面积不大却是一家三口全部的生计所在。白天,父母在前店忙着迎来送往,应付着买一瓶酱油、称二两瓜子的街坊邻里;而到了夜晚,真正的战场便转移到了店铺后面那个不足五平米的被称作“账房”的小隔间里。

这个寒假的第三天晚上,隔间的门没有关严,父母例行的“夜战”又一次打响。

“不对,又不对!这个月怎么算都是亏的!你看这个烟,利群的进价明明是185一条,你怎么记成180了?”父亲陈有福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他粗壮的手指上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烟灰簌簌地落在那个油腻的布满了划痕的计算器上。

“我怎么知道!每天乱七八糟那么多单子记错了有什么稀奇?你冲我吼什么!”母亲孙丽华的声音尖利而委屈,她正费力地从一个巨大的装满了各种票据的鞋盒里翻找着什么,指甲在那些纸片上划过,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陈静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着这一切,连翻动书页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场景:昏黄的灯泡下,父亲紧锁的眉头,母亲疲惫的脸,以及那个像怪兽一样每个月都要吞噬掉父母好心情的鞋盒。

那个鞋盒,是“有福士多”的财务中心。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皱皱巴巴纸片:有供货商手写的三联单,油墨印得模糊不清;有水电煤气的缴费通知单,边缘已经卷起;有买菜时随手记录在香烟盒背面的开销;甚至还有几张是父亲打牌赢了钱,用铅笔在日历纸上画下的“正”字。

每个月末,父母就会像考古学家一样,试图从这个盒中整理出这个月的盈亏。但结果往往是,账目永远对不上,争吵永远无法避免。

“找到了!你看!这张单子,刘记粮油的,上个月的款我们明明付过了,他这个月又来要!我就说我记得付过了!”母亲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兴奋地扬起一张被揉得像咸菜干一样的收据。

父亲凑过去,眯着老花眼看了半天,才从那模糊的字迹和油污中辨认出日期,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又陷入了新的烦恼:“那我们上个月的账,不就亏得更多了?”

新一轮的沉默与叹息,隔着薄薄的墙壁沉甸甸地压在了陈静的心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面前摊开的、杨老师布置的《人生规划调查问卷》。上面有一个问题:“为了实现你的目标,你认为自己还欠缺什么?”

陈静在“理想职业”一栏,用蚊子大小的字填了“图书管理员或学者”。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欠缺,欠缺勇气,欠缺自信,欠缺在大庭广众之下清晰表达的能力。

可是,杨老师在班上说过的一句话,此刻却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破土而出:“知识如果不能应用,那它就只是躺在书本里的死物。学习的真正力量,在于它能解决你生活中遇到的实际问题。”

解决……实际问题?

陈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墙壁。父母的争吵声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让人心酸的带着疲惫的叹息。

一个念头,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大胆到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海中慢慢成形。

她在学校,是学习委员,是“14班官方知识库”的管理员。她最擅长的事情不就是整理和归纳吗?她能将林天那些天马行空的解题思路,整理成条理清晰的笔记;她能将赵敏偶尔迸发的生物学灵感,记录成逻辑严谨的知识点。那……她能不能把家里那个混乱的“鞋盒”,也整理成一本清晰的一目了然的账本呢?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手心都冒出了细汗。她害怕,怕自己做不好,怕父母觉得她一个孩子家多管闲事。但那份来自杨老师的鼓励,那份在讲台上获得人生第一次掌声的记忆,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轻轻地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小账房里父母已经停止了争吵,各自坐在小板凳上,脸上写满了倦意。空气中,烟味、汗味和旧纸张的味道混在一起令人窒息。

陈静迈着小碎步,挪了进去。

“小静?怎么还不睡?”母亲孙丽华抬头,有些意外。

“爸,妈。”陈静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眼睛不敢看他们,只是盯着地上的一块油渍,“我……我想……试试。”

“试什么?”父亲陈有福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语气有些不耐烦。

“我……我想试试……帮你们……算账。”

这句话一出口,陈静的脸“刷”地一下就红透了,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陈有福和孙丽华对视了一眼,眼神里都有些惊讶和不解。

“你?”陈有福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任,“你一个学生娃,懂什么算账?这比你那些Abcd、加减乘除复杂多了。快回去睡觉别在这儿添乱。”

被父亲直接拒绝,陈静的眼圈一红,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就泄了一半。她低下头准备默默地退回去。

就在这时,母亲孙丽华却开口了:“哎,你别这么说孩子。小静在学校是学习委员,老师都夸她笔记做得好,比谁都条理清楚。让她试试呗,反正咱俩也弄不明白,一团乱麻。”

或许是母亲的话起了一点作用,又或许是看着女儿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陈有福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烟头摁进烟灰缸,瓮声瓮气地说:“行吧,让你试。我可告诉你,这些单子,少一张都不行。弄丢了,人家上门要账,我可没钱给。”

得到了“许可”,陈静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感觉比当初被杨老师指定上台分享经验还要紧张。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而是直接开始了行动。

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碰那个鞋盒,而是整理战场。她将账房里那张唯一的小方桌上的杂物全部搬开,用抹布蘸着水,仔仔不细地擦了好几遍,直到擦掉了那层油腻的包浆,露出了木头本来的颜色。

然后,她从自己房间里拿来了“武器”——一把崭新的长尺,红、蓝、黑三支不同颜色的水笔,以及一个大大的全新硬壳笔记本。这是她最宝贵的文具,平时都舍不得用。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那个巨大的鞋盒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没有像父母那样,一头扎进去胡乱翻找,而是将整个鞋盒抱到桌上,把里面所有的东西不分好坏全部倒了出来。

“哗啦——”

一瞬间,各种形态的纸片像雪崩一样覆盖了整个桌面。那股陈腐的混杂着油墨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陈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陈有福和孙丽华站在一旁,看着女儿这架势都有些发愣。他们从来没想过,整理账目需要这样“清空归零”的仪式感。

陈静没有理会父母的目光,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想起了杨老师教她的方法论:面对任何复杂的问题,第一步永远是——分类。

她伸出白皙但微微颤抖的手,开始了这个浩大的工程。

“这张,是‘娃哈哈’的进货单,日期是12月5号,进价……看不清了。”她拿起一张被酱油浸染过的单子,放到鼻子前,仔细地嗅了嗅,又对着灯光,试图从那模糊的复写字迹中辨认出数字。

“这张,是电费单,11月的已经缴过了。”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抚平上面的褶皱。

“这张……是爸你写的,‘老王头,欠啤酒款25元’。”她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嘴角忍不住微微翘了一下。

她将这些票据按照性质分成了几个大类:

用红色水笔在笔记本上写下标题——【进货支出】。所有供货商的单据无论大小,无论是否付清都归于这一堆。她甚至还细分了“烟酒类”、“食品类”、“日用品类”。

用蓝色水笔写下——【固定支出】。水电费、店铺租金、卫生管理费,这些每个月都要花的钱归于一处。

用黑色水笔写下——【杂项】。父母偶尔买菜的开销、人情往来的红包、甚至是一些无法辨认的白条,都放在这里。

至于【收入】这是最麻烦的部分。店里没有收银机,所有的收入都来自那个老旧的铁皮钱箱。父母只是每天清点一下,在小本子上记一个总数,从未有过明细。

“这个只能这样了。”陈静喃喃自语。她决定先从支出端入手,把每一笔花销都弄清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账房里异常安静,只剩下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陈静偶尔低声辨认字迹的呢喃。

陈有福和孙丽华一开始还站在旁边看,后来觉得有些插不上手,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孙丽华悄悄给女儿冲了一杯热牛奶放在桌角,没敢打扰她。陈有福则破天荒地没有去看晚间新闻,只是坐在店门口的躺椅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时不时地朝账房里瞥一眼。

那个瘦弱的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女儿,此刻正坐在灯下像一位严谨的学者,专注地研究着那些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头疼的“天书”。这个画面让他感到一种莫名从未有过的触动。

账房里,陈静的工作已经进入了核心阶段——数据录入。

她在那个全新的硬壳笔记本上,用尺子画出了一个极其工整的表格。表头是:“有福士多2002年12月收支明细表”。

方法,分为了:【日期】、【项目摘要】、【收入(元)】、【支出(元)】、【结余(元)】、【备注】。

这是一个浩瀚的工程。她需要将那一堆堆经过分类的皱巴巴的票据,一张张地进行解读,然后将关键信息,一笔一笔地誊写到这个表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