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处设在军营西北角的一排砖瓦房内,与郗超那肃穆的签押房相比,这里显得嘈杂而忙碌。空气中混合着劣质墨汁的臭味、汗味以及一股陈年卷宗特有的霉味。十数张木案拼凑在一起,构成了主要的办公区域,七八个文吏埋首其间,或奋笔疾书,或低声交谈,或捧着卷宗匆匆进出。角落里堆放着高高的、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书竹简。
李效引着陆昶进来,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屋内大部分人抬起头。
“诸位,这位是新来的陆昶陆参军,奉郗参军之命,暂在文书处熟悉军务。大家照应着些。”李效的介绍简洁明了,公事公办。
瞬间,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陆昶身上。这些目光里,有纯粹的好奇,有审慎的打量,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疏离和淡淡优越感的审视。他们大多穿着半旧不新的吏服,手指染着洗不净的墨渍,脸上带着长期伏案工作的疲惫。对他们而言,这个一袭青衫、面容俊朗、气质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年轻人,无疑是另一个世界来的。
“陆参军。”几声稀稀落落、谈不上热情的招呼响起。
陆昶面色平静,拱手环视一周:“陆昶初来乍到,于军务生疏,日后还需向诸位同僚多多请教。”姿态放得颇低。
李效随意指了一张靠窗的空案:“陆参军暂且在此处安坐。今日先熟悉一下各类文书制式与归档规矩。”他唤来一个年轻文吏,“小崔,将《西府文书条例》和近期的《军情摘要》底稿取来,予陆参军观看。”
那叫小崔的文吏应了声,好奇地偷瞄了陆昶一眼,快步去了。
陆昶刚落座,还未及翻阅小崔送来的厚厚一叠条例,门外便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脚步声。
“喂!录曹那边催要的上月各部兵员核验册,可弄好了?催命似的!”人未到,声先至。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的骄矜。
只见几个年轻武官簇拥着一人走了进来。为首者约莫二十出头,身着精良皮甲,腰佩长刀,面容与桓温有几分依稀相似,眉宇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倨傲之气。正是桓温的侄子,桓懿。
屋内文吏们的头似乎埋得更低了些,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一名老吏连忙起身,陪着笑脸:“桓校尉,就快好了,就快好了,正在核对最后几个数字……”
“快些!磨磨蹭蹭!”桓懿不耐地挥手,目光扫过屋内,很快便落在了那唯一的新面孔上。见陆昶一身青衫,案头堆着文书,他嘴角一撇,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哟,李参军,你这文书处是越发‘人才济济’了?怎地还有酸儒混进来了?”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是走错了地方,还是觉得我西府的刀笔,比建康的清谈更容易糊弄?”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武官发出几声低低的嗤笑。
李效眉头微皱,上前一步:“桓校尉说笑了,这位是陆昶陆参军,乃大司马征辟入府……”
“知道,知道。”桓懿打断李效的话,踱步到陆昶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玩味,“不就是那个在建康有点虚名的陆郎君么?怎么,是建康的金脂粉黛看腻了,来我姑孰体验风土人情?”他故意用手拍了拍陆昶案上那叠崭新的《文书条例》,“这东西,看得懂吗?可别把兵甲册录成诗文唱和了,哈哈!”
肆无忌惮的嘲讽。周围文吏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桓氏宗族在西府势力盘根错节,桓懿虽官职不高,却无人愿意轻易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