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清萱则微微屈膝还礼,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陆郎君。”目光飞快地与他接触一下便如受惊般移开,重新落回自己绣着缠枝莲的鞋尖上,连耳根都透出粉色。
谢道韫与老僧的交谈也已结束。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陆昶,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并未多言。那老僧亦双手合十,口诵佛号。
陆昶再次拱手:“不敢当。公务所在,份内之事。”他应对得滴水不漏,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失礼。
这时,那位与谢道韫交谈的老僧,或许是见几位贵女皆与此年轻官员相识,便慈眉善目地开口道:“阿弥陀佛。方才老衲正与谢居士谈及此番斋宴的‘舍得’之道。我佛曰,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不知这位居士,对此可有高见?”
话题忽然转向了佛法哲理。王璎、桓婧等人都看向陆昶,连庾清萱也悄悄抬起了眼。
陆昶心知这并非刁难,而是场合下的自然延伸。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澄澈的池水与悠游的鱼群,缓声道:“大师面前,不敢言高见。昶愚以为,佛法精深,‘舍得’之妙,在于心境。于世人而言,或舍虚名而得自在,舍浮华而见本心。此乃向内之舍,求得心安。”
他顿了顿,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坚定:“然,昶亦以为,有所舍,亦有所不能舍,乃至须力争不舍。譬如家国山河,万民福祉,此乃大义所在,关乎天下苍生,非但不能舍,更须竭尽全力,坚守力争,寸土不让,分毫必争。此乃向外之不舍,求得社稷安泰。”
他并未空谈佛法,而是将佛理与儒家经世之道相结合,阐述了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舍小我之私欲,求内心之安宁;争大我之公义,护天下之太平。
那老僧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与赞赏,双手合十道:“善哉!居士所言,深得‘世间法’与‘出世间法’圆融之妙谛。舍其当舍,争其当争,心有菩提,亦怀苍生。谢居士,您这位朋友,颇具慧根。”
谢道韫一直安静听着,此时方才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大师谬赞。陆郎君向来心如明镜,志存高远。”她这话,是对老僧说,也是对在场其他人说,更是一种对陆昶观点的无声认同与支持。
王璎听得似懂非懂,但觉得陆昶说话的样子格外好看,道理也似乎很深奥,眼中崇拜之色更浓。桓婧则挑了挑眉,看向陆昶的目光中那丝兴味更浓了些,仿佛发现了一件愈发有趣的藏品。庾清萱则是满眼钦佩,觉得陆郎君果然与那些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完全不同,心口如同揣了只小鹿,怦然直跳。
又闲谈了几句,陆昶再次坚决告辞。此次,众人未再强留。
他转身离去,走出寺门,将那一片檀香、繁华与各色目光隔绝于身后。阳光洒在身上,带来几分暖意。
这次偶遇,虽短,却似又一次无声的宣言。于这清静佛门之地,他再次明晰地展露了自己的志向与边界。
而寺内,放生池畔,谢道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思绪。王璎仍在兴奋地与女伴讨论着刚才陆郎君的话多么有道理,桓婧嘴角噙着笑,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投向了远处的大雄宝殿。庾清萱轻轻抚摸着袖中另一页新写的诗笺,犹豫着是否还有机会送出。
瓦官寺的钟声悠悠响起,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