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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西府密议风雨来(2 / 2)

“然……”郗超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冰水浇下,“其致命弱点,亦如明公所见——锋芒太盛,过刚易折!根基太浅,如无根浮萍!其‘固本’之论,虽有其理,却与明公当前‘挟迁都之势,行雷霆之举,彻底掌控朝廷’的大计南辕北辙!此为其一。其二,其言已深深触怒建康城中欲借明公威势、图谋己利的某些人,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郗超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直视桓温,“王彪之此信,名为向明公‘如实’通报清议情形,实则包藏祸心,乃借刀杀人之计!信中巨细靡遗地抄录陆昶反对迁都、力主困守江东、甚至暗指明公‘浪战’、‘舍本逐末’的言论,更刻意点明其得谢安回护,暗示其言或代表江东门阀‘心声’……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明公何等身份?若因此等寒门小辈几句逆耳之言便勃然大怒,兴师问罪,岂非显得气量狭小,容不得异见?正中王彪之下怀,为其火中取栗,更徒惹天下人非议,令亲者痛仇者快!此乃下下之策,智者不为也。”

桓温静静地听着,脸上戾气翻涌,眼中寒芒闪烁。当郗超说到“借刀杀人”、“下下之策”时,他先是一怔,随即眼中戾气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醒后的恍然与冰冷的怒意。片刻的死寂后,桓温猛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借刀’!好一个‘落了下乘’!景兴啊景兴,真乃吾之子房也!洞若观火,明见万里!”笑声在空旷而肃杀的议事厅内回荡,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落,连炭火都仿佛为之一窒。

笑声戛然而止。桓温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厅堂中央悬挂的那幅巨大的牛皮舆图前。他的背影如山岳般厚重,又似即将扑击的猛虎,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他背对着郗超,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洛阳的位置,声音低沉而充满了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交鸣的回响:

“迁都洛阳!此议已决,绝无更改!此非仅为光复故都、奉迎梓宫的虚名!更关乎军心士气之凝聚,关乎朝廷能否彻底摆脱建康门阀那盘根错节、掣肘掣肘的泥潭!关乎我桓温,能否真正号令天下,掌控这北伐大业,完成克复神州的不世之功!”他猛地转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劈向郗超,也劈向那无形的阻碍。“陆昶小儿之言,看似有理,实则格局太小!只见江东一隅之安稳,未见天下崩裂之大势!困守?待时?笑话!那北方的胡虏,那氐秦苻坚、鲜卑慕容恪辈,会给你我‘待时’的机会吗?待其扫平内乱,整合诸胡,羽翼丰满,铁骑南下之时,区区长江天堑,能挡得住那滔天洪水吗?届时,江东危矣!晋祚倾覆,只在旦夕之间!此等迂阔之论,误国误民!”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磅礴的枭雄之气稍稍内敛,但眼中的算计却更加幽深:“不过,景兴所言极是。此子……”桓温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看到了建康城中那个倔强的少年身影,“杀之,无益。徒惹一身腥臊,反显得老夫心胸狭隘,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寒门小子都容不下。非但无益,反有大害。”他嘴角勾起一丝枭雄特有的、冷酷而精明的弧度,“况且……此子既有如此才具,又偏偏得了谢安石的‘看重’……若能……寻机收为己用,假我西府之威,稍加打磨,未必不能成为刺向建康门阀的一柄利刃?纵使其冥顽不灵,难以驯服……”桓温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玩味,“留其在建康,以其寒门之身、狂悖之言、显露之才,与王氏、谢氏乃至其他门阀周旋、碰撞、撕咬……搅动那潭死水,让其不得安宁,于我西府,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让那些蠹虫们多一个需要费神对付的目标,总好过让他们齐心协力对付老夫!”这是一步闲棋,也是一步毒棋。

郗超深深一揖,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明公英明!洞悉全局,思虑深远。眼下当务之急,仍是全力促成迁都之议,借大义名分,行雷霆手段。王彪之既送来这把‘借’来的‘刀’,我们不妨……暂且留着。只是,”郗超眼中精光一闪,如同黑暗中亮起的烛火,“此子既已身不由己卷入这滔天漩涡,明公确需对其稍加留意。他门楣上那句‘醉揽山河笑青史’的狂言,其出处为何?是少年意气,还是别有所指?他与谢家,尤其与那谢道韫之间,仅止于清议堂上的机锋问答,还是另有隐情?这些看似微末的细节,或许……能成为日后撬动局面的支点,另有文章可做。”他暗示着可以利用这些信息做文章,无论是离间、构陷,还是作为未来接触的把柄。

桓温走回主位,重新拿起那柄寒意森森的短匕。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中的杀伐之意更加凝练。短匕的寒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冷峻脸庞,也映出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权谋。“此事……”他手指屈起,轻轻一弹那锐利无匹的锋刃。

“铮——!”

一声清越悠长、带着金铁杀伐之音的嗡鸣骤然响起,在寂静的议事厅内回荡不绝,仿佛一道无形的剑气割裂了空气,也割裂了所有的犹豫。

“交由你去办。”桓温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冰冷而坚决。“建康那边,传令给‘影子’,盯紧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与何人接触,有何异常,皆需密报!至于这个陆昶……”桓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跨越了浩荡长江,落在了建康城那座不起眼的竹篱小院上,带着一种主宰者审视棋子的冷漠与兴味,“先看看,这块棱角分明的石头,被投入建康那潭表面平静、内里早已腐臭的死水之后,到底能激起多大的浪花!是粉身碎骨,还是……掀起惊涛?”

他顿了顿,眼中的兴味瞬间被森寒刺骨的厉色取代,那是一种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对生命的绝对漠视:“不过,景兴你需牢记。若他真敢不知死活,挡了老夫的路……无论他是璞玉还是顽石,无论他背后站着谢安还是……”桓温没有说下去,只是将手中短匕的刃尖,轻轻点在面前那份王彪之密报上“陆昶”二字的位置。那未尽的冷哼,如同西府冬日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带着刺骨的、毫不掩饰的杀意,瞬间弥漫了整个厅堂。

郗超神色一凛,躬身应诺,姿态恭谨而肃然:“属下明白,定当谨记明公钧令!”他悄然退出这充满无形杀机的议事厅,心中已然如明镜般透彻桓温的全部意图:陆昶这颗棋子,暂时不动,保持其“搅局者”的活性,但必须将其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置于最严密的监控之下。必要之时,他可被催化为刺向建康门阀的一枚淬毒利刃,或是一步扰乱对手布局、吸引火力的绝妙闲棋。而郗超自己,则需为这枚棋子的“可用”与“可控”,提前布下罗网。他快步走向自己的签押房,招来一名心腹亲随,低声而迅速地吩咐,语速快而清晰:

“……即刻密令建康‘丙三’组,目标:吴郡陆昶,居竹篱小院。优先级:甲上。事无巨细,十二时辰轮值,飞鸽密报!重点:其一,日常行止,接触人员,尤其与乌衣巷谢府、司徒府、王家别院之往来;其二,详查其门楣‘醉揽山河笑青史’题字之来源,是自题?他人所赠?其三,……”郗超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探究隐秘的锐利,“……尤其留意其身边,是否有方外之人踪迹?道观符箓、丹药异香、特殊集会……凡涉道门痕迹,无论巨细,即刻上报!不得延误!”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可能无意或刻意忽略的细节,将“道门”列入了重点调查范围。

而在遥远的建康城,森严的司徒府深处,陆昶正跟随着一名面无表情的属吏,行走在通往会稽王司马昱书房的幽深回廊之中。他对姑孰西府这场决定他命运走向的密议尚一无所知。回廊深邃,高大的石柱投下浓重的阴影,两侧墙壁上悬挂的宫灯散发出昏黄而摇曳的光,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脚下的青石板冰冷坚硬,每一步踏下,空旷的回音都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仿佛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越往里走,光线愈发昏暗,空气也愈发凝滞,弥漫着陈年木料、尘土与昂贵熏香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郁气息。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如同粘稠的沼泽,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过来,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前方那扇紧闭的紫檀木门,仿佛巨兽之口,通往不可预知的命运。他不知道门后等待他的,是看似诱人实则致命的机遇,还是更深不可测、足以将他吞噬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