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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西府密议风雨来(1 / 2)

数日后,荆州,姑孰(今安徽当涂),征西大将军府邸。

姑孰城扼大江咽喉,西府军衙便如一头踞江而卧的巨兽,森严壁垒。黑石垒砌的高墙仿佛浸透了铁与血的气息,墙头刁斗森然,披甲执锐的卫士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遭,冰冷的矛戟在冬末微弱的阳光下闪烁着幽光。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空气中都仿佛凝结着金戈铁马的寒意,压得人喘不过气。这里,是桓温的根基,是足以撼动江东半壁江山的权力核心。

议事厅内,炭火在巨大的紫铜兽炉中烧得正旺,发出噼啪轻响,竭力驱散着江南特有的湿冷寒气,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属于铁腕与权谋的冰冷。桓温踞坐于主位之上,身形魁梧如山岳,年约四旬,面容被岁月和杀伐刻下刚毅的线条,浓眉如两把出鞘的刀,斜飞入鬓。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顾盼之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生杀予夺的枭雄气概。此刻,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柄尺余长的短匕。匕首形制古朴,通体幽暗,唯有刃口一线寒芒流转,锐气逼人。他粗粝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冷的锋刃,动作轻柔仿佛在感受着这柄凶器每一次细微的脉动,又像是在掂量着千里之外建康城中那些跳梁小丑的分量。

下首首席,端坐着一位年约三旬的文士。此人面容清雅俊朗,三缕长髯修剪得一丝不苟,飘洒胸前,更衬得气质儒雅出尘。然而,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洞悉世情、算无遗策的深邃光芒。他正是桓温的头号心腹谋主,参军郗超,字景兴,因其美髯,军中亦呼“髯参军”。他手中捧着一卷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达、犹带风尘的密报,火漆封印已被揭开,帛书之上,正是琅琊王氏实权人物、司徒府长史王彪之自建康发来的急信。

“迁都洛阳,势在必行!”桓温的声音陡然响起,如同闷雷滚过议事厅,打破了炭火燃烧的宁静。那声音洪亮、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甚至不容置喙的决断力。“此乃凝聚人心、彰显朝廷决死之志、振奋天下忠义的不二法门!”他目光如电,扫过厅堂,仿佛穿透虚空,直刺建康城那些醉生梦死的衮衮诸公。“建康那帮蠹虫!只知守着他们的乌衣巷、秦淮河,守着那点坛坛罐罐,畏胡如虎,苟且偷安!一个个脑满肠肥,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怯懦如鸡!王彪之……”桓温念出这个名字时,带着一丝明显的讥诮,“老成谋国?哼!清议堂上,竟也含糊其辞,首鼠两端?他琅琊王氏,难道也只想守着江东这偏安一隅的富贵窝不成?”话语间,那柄短匕在他手中翻转,明暗交错光影让寒芒更甚。

郗超神色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密报帛书,动作从容不迫。“明公息怒。”他的声音清朗平和,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隐含锋芒,“王长史信中,虽言清议堂上对迁都之议争执不下,最终未有定论,然……”他微微一顿,手指精准地点在帛书中间一段,“其中详述一人言论,其见解之独到,言辞之犀利,颇为……耐人寻味。”

桓温浓眉一挑,手中旋转的短匕骤然一顿,那点寒星般的刃尖直指郗超:“哦?何人能让景兴如此评价?”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浓厚的兴趣,如同猛兽发现了新的猎物,但旋即又被惯有的冷厉与审视所取代。

郗超将帛书推前少许,清晰念道:“此子名陆昶,吴郡人士,年方十五,确凿无疑的寒门白身。”他特意强调了“寒门白身”四字。“其论……非同凡响。避虚就实,直指要害。他言洛阳乃‘四战之地’,四面受敌,胡骑纵横,氐秦坐大于西,慕容虎视于北;更言‘无粮必亡’!纵使迁都,亦不过悬孤城于虎口,徒耗国力民脂,一旦粮道被断,数十万军民不战自溃,实乃取死之道!”郗超复述着,语速平稳,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反观建康,虽处江左,然有长江天堑为屏,三吴富庶为基,漕运便捷为脉,乃真正‘根基所在’,‘粮秣所系’。孙子有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根基未固,贸然深入险地,纵有忠勇之心,亦难为无米之炊!”

他略作停顿,观察着桓温的反应,继续道:“更甚者,此子并非空谈,竟提出‘固本培元,积蓄国力,待时而动’之策,具体列出四法:清田亩以增赋税,抑兼并以安民心;修水利以通漕运,防涝旱以保丰产;选良将,精士卒,汰冗弱以强军;联诸胡,分化瓦解,扰敌后以减北伐之压。条理之清晰,切中时弊之精准,绝非寻常纸上谈兵之辈可比。尤其最后,”郗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应对谢家女郎谢道韫关于‘千里粮道易遭轻骑袭扰’之刁难时,他所提‘以攻代守’之策——择险筑城为节点,步步为营护粮道;广布斥候料敌机先;最关键者,乃遣精锐之师深入敌境,攻其所必救,使其自顾不暇,无力袭扰!此策……深合兵家‘致人而不致于人’之精髓,气魄手段,狠辣果决!”

“哦?一个十五岁的……寒门小子?”桓温浓眉紧锁,重复着这个信息,手中短匕的刃尖在空气中虚划了一下,发出细微的破空声。他眼中那份讶异与兴趣再次升腾,但随即被更深的冷厉覆盖。“哼!说得倒有几分歪理!条分缕析,头头是道!然则——”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句句皆在阻我大计!什么‘固本培元’,什么‘待时而动’,什么‘无粮必亡’!不过是怯战畏缩、贪图安逸的托词!与建康那些只会夸夸其谈、误国误民的清谈名士,有何本质区别?!”他对建康清谈玄风的厌恶深入骨髓,此刻陆昶的务实之言,因其反对迁都,也被他归入了“怯懦”的范畴。

郗超闻言,嘴角却勾起一丝淡然的微笑,他轻轻捻动胸前长髯,从容道:“明公此言,请恕景兴不敢苟同。”他迎着桓温骤然锐利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观此子言论,字字句句,务实冷峻,鞭辟入里。其剖析洛阳形势,如老吏断狱;其论粮秣根本,如大贾算筹;其‘固本’四策,直指江东积弊沉疴,皆切中肯綮,非深谙时务者不能道。尤其那‘以攻代守’之论……”郗超加重了语气,“锋芒毕露,进取之意昭然!此乃以攻为守,以战求安的铁血手段!其气魄之雄,手段之狠,绝非怯懦畏战之人所能构想、敢于宣之于口!此子骨子里,怕是有几分……狼性。”他用了一个极其精准又略带玩味的词。

“谢道韫?”桓温捕捉到这个名字,目光微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木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谢安石那个以才名着称的侄女?她也掺和进来了?还有谢安石……”桓温的眼神变得深邃难测,“王彪之信中言,此子竟得谢安石当众赞许,称其论‘深得治大国若烹小鲜’之理?谢安石何等人物?眼高于顶,等闲之辈岂能入他法眼?更遑论公开回护一个寒门小子!”他眼中精光闪烁,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背后的蛛丝马迹,迅速权衡着这层层关联背后隐藏的深意——谢家的态度?这少年与谢家的真实关系?这会不会是谢安布下的另一枚棋子?

“正是如此。”郗超颔首,确认了桓温的疑问。“王彪之信中特意点明,此子虽出身寒微如草芥,然其言论先在东山雅集解《庄》时语惊四座,后于清议堂论国策时力压群伦,锋芒毕露,已引得建康瞩目。更得谢安石公开赞誉,引为‘治大国’之才,回护之意明显。尤为值得注意的是,”郗超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探究,“据密报所言,此子所居竹篱小院门楣之上,竟题有‘醉揽山河笑青史’七字狂言!其志……不小啊。”“醉揽山河笑青史?”桓温低声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他嘴角忽然咧开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冰冷的审视、玩味的兴味,还有一丝被这狂妄激起的、属于霸主的征服欲。“好大的口气!小小年纪,出身微寒,竟敢放言醉揽山河,笑傲青史?狂!狂得有趣!狂得……不知死活!”他眼中那份兴趣愈发浓厚,如同发现了一块棱角分明、内含锋芒的顽石。“景兴,依你之见,此子……究竟是何成色?”他将问题抛给了自己最信任的谋主。

郗超沉吟片刻,目光投向炭火跃动的光芒,仿佛在梳理着所有信息。他缓缓开口,字斟句酌:“此子,如一块深埋泥淖的璞玉浑金。其材质……上佳。”他给出了一个极高的评价。“才具见识,远超其龄,近乎妖异。尤擅洞察要害,于纷繁表象中直指核心,如庖丁解牛,精准犀利。其言论,务实敢言,毫无清谈浮华之气,确有几分……实干之才的雏形。假以时日,稍加雕琢历练,未必不能成为栋梁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