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数名衣着极为光鲜、气度卓尔不凡的年轻郎君,正策着神骏的健马,缓缓徐行。他们簇拥着一辆装饰雅致、却并不显过分奢华的油壁香车。拉车的马匹毛色油亮,步伐轻捷。车队行至竹篱小院正前方时,速度似有不易察觉的放缓。拉车的健马蹄铁踏在湿滑石板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哒、哒”声,与雨滴敲打伞面的沙沙声交织。油壁车帘幕的轻纱被风微微拂动,隐约透出车内焚香的淡薄烟气,清雅似雪中寒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油壁车一侧的纱帘,被一只纤纤素手从内微微掀起一角。
就是这一角缝隙,让陆昶得以窥见车内人的惊鸿一瞥。
那是一位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乌云般的秀发并未梳成时下闺阁流行的繁复发髻,样式简洁,只用一支素雅的玉簪固定部分,其余青丝如瀑垂落肩头,柔顺光亮。肌肤莹白胜雪,在车厢略显幽暗的光线下,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眉目如远山含黛,清丽绝伦,气质更是清冷孤高,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空谷幽兰。她的目光带着几分世家贵女惯有的好奇与天然的疏离,随意地掠过这寻常雨巷的景致——灰墙,黛瓦,湿漉漉的石板路,以及路旁低矮的竹篱。最终,那清泠的目光,竟停留在陆昶这小院门楣那方刻着狂言的旧匾之上。
“闲看风月静看云,醉揽山河笑青史……”少女朱唇微启,低低吟诵出声,清越的嗓音在雨后寂静的巷陌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旋即化为更深沉的探究,目光仿佛欲穿透稀疏的竹篱,看清这偏僻小院的主人,看清是何等人物,竟敢在门楣之上题写如此既旷达超逸、又隐含吞吐山河之狂气的联语。这意境,与寻常寒门士子笔下或消沉避世、或汲汲于功名的文字,截然不同。尤其那‘醉揽山河笑青史’七字,狂气内蕴,直如利剑藏匣,静待出鞘之时。
“是乌衣巷谢家女郎,道韫娘子!”阿罗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陆昶身后半步,压低了声音,带着小户人家对高门贵女天然的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听闻今日是随安石公(谢安)往东山别业,参与名士雅集。这些随行的郎君,想必是王家(琅琊王氏)、袁家(陈郡袁氏)、羊家(泰山羊氏)这些高门中的俊彦子弟。”阿罗顿了顿,又特意低声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属于市井的、对名门秘闻的天然兴趣:“说来也奇,道韫娘子才名冠绝江左,咏絮之才无人不晓,求亲者如过江之鲫,尤其那琅琊王家最为热切,然至今尚未许人。坊间皆言,是安石公眼界极高,寻常子弟,难入法眼。”
谢道韫!竟尚未出阁?
陆昶心中骤然一震,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这与他所知的那个模糊的“历史”轨迹,似乎有了某种微妙而关键的偏差。眼前这位名满江左的绝世才女,谢奕之女,谢安最钟爱的侄女,此刻竟仍是待字闺中的谢家明珠!其“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惊世咏雪之才,清谈玄理不让须眉的赫赫声名,此刻因着这待嫁之身,更添了一份未染凡尘的皎洁与神秘。
那只掀起纱帘的纤手缓缓放下,优雅而从容,遮住了那惊鸿一瞥的清冷容颜。油壁香车在众星捧月般的年轻郎君簇拥下,继续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前行,只在湿润的空气里,留下一缕若有似无、清冽如寒梅的冷香。巷陌复归宁静,唯余雨水从竹叶尖梢滴落的沙沙声,细微而清晰。
陆昶的目光追随着那远去的仪仗,直至它们消失在巷口拐弯处,被更广阔的市声吞没。他缓缓收回视线,再回望自家这清寒简朴的小院。门楣上,那方“醉揽山河笑青史”的旧木匾额,在雨后初霁的微光映照下,斑驳的木纹仿佛被水汽浸润得更加清晰。此刻,那七个大字,仿佛被方才少女那清泠探究的目光所注视过,陡然间被赋予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分量。那狂言,不再仅仅是刻在木头上的字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叩问,敲打在这寂静的院落里,也敲打在他的心头。
檐角,一滴积蓄了许久的雨水终于挣脱了束缚,饱满地坠落下来。
“嗒——”
一声清脆而微小的轻响,敲在廊下同样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上,瞬间碎裂,化作无数细小的玉屑,向四周飞溅开来。旋即,这些微小的水珠便没入了石缝间湿润的泥土里,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头顶,天青依旧,澄澈如洗。远处,山色如黛,在薄岚中若隐若现。小小的院落重归静谧,只有风穿过环绕的竹林,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低语,如同大地悠长的呼吸。这细雨浸润的建康城,王谢子弟的风流雅集与寒门士子的竹篱茅舍,如同这时代明暗交织、经纬分明的巨幅织锦。而命运的丝线,已在少女那惊异探究的一瞥与少年门楣上那惊世狂言的无声碰撞之间,悄然缠绕,打上了一个无人察觉、却又无法解开的结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