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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袈沙的红与黑(1 / 2)

三天后的月亮挂在柳河垭口的天上,不是圆的,缺了老大一块,像被野狗咬过的冰碴子,泛着青幽幽的冷光。黑天是泼开的墨,浓得化不开,只有这半块月亮悬在墨里,把礁石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浪尖上,随波晃得像群要爬上岸的鬼。

我站在改装渔船的甲板上,海风正往死里刮。不是拂面的柔,是带着棱角的硬,卷着浪沫子往脸上抽,咸腥气里裹着鱼死在礁石缝里的腐臭,往鼻孔里钻时像吞了口生海水,涩得舌根发麻。额前的碎发被吹得贴在脸上,湿冷的一缕缠着眉骨,和纱布粘在一处——那纱布早被浪花打透了,沉甸甸地坠着,边缘浸出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褐,像条没洗干净的绷带。

老周缝的线在皮肉里钻着疼。不是钝痛,是细针扎似的痒和锐,顺着眉骨往颧骨爬,真像有几条刚蜕壳的白虫,蜷在伤口里拱。我抬手想按,指尖刚触到纱布就顿住了——不能动。花粥的望远镜说不定正从哪个暗处扫过来,任何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是破绽。纱布下的皮肉被泡得发涨,缝线勒进肉里,每晃一下船,就像有人在扯我的脸,疼得太阳穴突突跳。

船舱底层的“货”在喘气似的。三十个密封木箱码得方方正正,从舱口往下看,像座矮坟,黑黢黢的影子压得人胸口发闷。木板是粗麻纹的,接缝处钉着锈钉,有的地方已经沁出深色的渍,不知是海水还是别的什么。Rkb1的金属冷味顺着木板的细缝往外渗,不是普通的铁腥,是淬了冰的冷,像无数根细针钻进鼻腔,刺得鼻窦发疼。混在里面的柴油味更烈,浓得像化不开的粥,裹着金属冷味往肺里灌,让人忍不住想咳,却得死死憋着——浪涛声里,任何一点异响都可能炸锅。

辛集兴站在我斜后方三步远的地方。

他的军靴碾过甲板上的积水,“咯吱”一声轻响,不脆,带着点黏——甲板上的水混着鱼血和柴油,滑得像泼了层油。那声响很轻,却像根针戳在我后颈上——是暗号“各就各位”。我眼角的余光斜斜扫过去,看见他穿的黑色冲锋衣,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半张脸,只有下颌线绷得像块冷铁,胡茬在月光下泛着青硬的茬。冲锋衣的袖口湿了,贴在手腕上,能看见他握着弹簧刀的手:食指在刀柄上轻轻转,转得极慢,指节泛着白。

“噌——”

刀刃弹出的声响突然钻出来。在浪涛的“哗哗”声里,这声锐响碎得像星子,却精准地撞进我耳朵。我看见那截刀刃在月光下亮了亮,不是银白,是发乌的冷光,像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铁。他玩刀的动作很稳,手腕轻轻一翻,刀刃又“咔”地缩回去,快得像眨了下眼。

船身突然晃了晃,是被浪头撞的。辛集兴的肩背微微一沉,稳住了重心,冲锋衣的后摆被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军绿色的作训服——那是我们“牧羊人”的颜色,在这片黑里,像点藏着的火。

远处的浪撞在暗礁上,“咚”的一声闷响,传过来时已经散了,像谁在远处敲鼓。我盯着舱口那座“坟”,又瞟了眼辛集兴转刀的手,突然觉得这甲板上的每一滴水珠、每一缕风,都在数着时间——等一个信号,或者一场爆炸。

“袈沙。”

花方的声音像块生锈的铁板,“哐当”从船舱口砸出来。他是钻出来的,右手扒着舱门的铁框,指节捏得发白,左手拎着瓶劣质白酒——玻璃瓶身粘着手印和油污,标签被泡得发涨,“高粱大曲”四个字糊成了团,瓶口还沾着圈干涸的酒渍,像圈没擦净的血痂。

他往甲板上迈时,军靴在湿滑的铁板上打了个趔趄,酒瓶子晃得厉害,琥珀色的液体“哗啦”溅出些,打在他的裤腿上。月光刚好落在他嘴上,那颗金牙突然亮了亮,不是纯金的黄,是泛着铜锈的暗,像块被唾沫泡久了的铜片。“雷总发话了,”他往我这边晃了两步,浓重的酒气裹着口臭扑面而来,像堆烂水果混着酒精,“过了垭口就让你当船队副手,管三艘船,比跟着坤沙那老东西混强多了——他能给你什么?发霉的鸦片?”

话没说完,他突然偏过头,往我脚边啐了口。酒液混着浑浊的口水“啪”地砸在甲板上,溅起的细沫子溅到我的军靴上。那滩酒渍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顺着甲板的纹路往四周漫,像条蠕动的黄虫,所过之处,柴油味和酒气搅在一起,腥得人胃里发翻。“不过要是出了岔子,”他的金牙又闪了闪,这次带着狠劲,手里的酒瓶往舱门铁框上“咚”地一磕,瓶身震出裂纹,“老子第一个剁了你喂鱼——柳河垭口的鲨鱼,就爱啃带疤的肉。”

我低头盯着那滩酒渍,军靴尖轻轻碾了碾。铁板上的积水混着酒液,被碾出细小的漩涡,黏糊糊的像没干的血。脸上的疤被海风刮得发烫,不是普通的热,是带着灼痛的烫——老周划这道疤时说过,从眉骨斜划到颧骨,越深越狰狞,此刻大概正泛着暗红,缝线处的血痂被风吹得发紧,每动一下脸皮,就像有根线在往肉里勒。

“放心,花哥。”

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刻意压得很低,带着练了三天的沙哑,像两块生锈的铁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磨出毛刺。眼睛盯着他的军靴尖——那里沾着块暗红色的渍,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避免与他对视。“误不了事。”尾音故意拖得长了些,混着海风的呼啸,显得既顺从又带着点亡命徒的狠,“坤沙的账,雷总的恩,我心里有数。”

花方的喉结滚了滚,大概是被这声“花哥”哄得舒坦了些。他举着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挂成串,像条透明的蛇。“最好是这样。”他抹了把嘴,手背蹭过金牙,留下道湿痕,“给老子盯紧了暗礁区,别让巡逻艇坏了好事——去年有个新来的,就是因为多看了两眼月亮,船撞在礁石上,货沉了半船,最后被雷总吊在桅杆上喂了三天海鸟。”

海风突然更猛了,卷着浪沫子打在甲板上,“啪”地溅在我脸上。花方拎着裂了缝的酒瓶转身往船舱走,军靴碾过积水的“咯吱”声里,混着他含混的骂骂咧咧。我站在原地没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舱口,才缓缓抬起头——月光下,辛集兴的影子还在斜后方,帽檐压得更低了,手里的弹簧刀不知何时又弹出半寸,刀刃的冷光在浪涛里闪了闪,像在说:再忍忍。

脸上的疤还在发烫,像块烙铁贴在皮肤上。我知道,这道疤是“袈沙”的通行证,也是悬在我头顶的刀——要么用它混进雷清荷的核心,要么被它反噬,真成了喂鲨鱼的饵。

花粥斜倚在船舷边,后腰抵着冰凉的铁栏杆,栏杆上的锈迹蹭在她红裙子上,留下道暗褐的痕。那裙子是缎面的,在夜里泛着油亮的光,开叉从大腿根斜斜往上挑,被海风灌得猎猎作响,像面被炮火烧破的红旗,边角卷着毛,随船的晃动往礁石的方向飘。她左手肘支在栏杆上,腕间的银链缠了三圈,链尾坠着的小铃铛随着船身起伏“叮铃——叮铃——”响,脆得像碎玻璃撞在一起,却压不住她指节捏着的红外望远镜——镜身是暗黑色的,夜视镜片泛着幽绿的光,正死死咬着暗礁区,镜筒上的指纹被她按得发白。

“哥,你闻没闻着点怪味?”

她突然回头,红裙子的下摆“扫”过船舷,带起串细小的浪花。右手的红指甲涂得像刚凝的血,指尖往暗礁群最高处点了点——那里的礁石尖在月光下露着白,像颗龇着的牙。“不是海腥,也不是柴油,”她的鼻尖轻轻动了动,绿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有点像……炸药的硝味,混着礁石缝里的湿泥腥。”

说话时,她的目光没离开那片暗礁。浪头撞上去时,没像往常那样碎成白花花的沫,反而“噗”地闷了一下,像撞在块软东西上,水花溅得比别处矮半截。“那边的浪不对劲,”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银链的铃铛声突然停了——她攥紧了链子,“你看浪底的影子,不是礁石该有的形状,倒像有什么东西沉在水下,把浪头给堵了。”

花方往地上啐了口,酒液混着口水“啪”地砸在甲板的积水里,漾开圈浑浊的纹。“娘们儿就是敏感。”他的金牙在月光下闪了闪,带着不耐烦的糙,“那是暗礁的影子被浪揉变形了,去年这时候你也说过这话,结果是条死鲸鱼卡在石缝里。”他抬脚往船舱走,黑靴后跟的铁掌碾过铁板,“笃、笃、笃”——每响一声,都像敲在绷紧的弦上,回音在甲板上荡开,撞在货箱上又弹回来。

“还有半小时到卸货点,”他头也没回,手往舱口一挥,铁掌的声音混着他的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让弟兄们把枪都上膛,别他娘的耷拉着脑袋——谁要是敢出岔子,我把他的手指头剁下来喂鱼。”

花粥没再说话,只是把红外望远镜又往眼前按了按。绿镜片里,最高的那块礁石后似乎有个小黑点在动,快得像只掠过的鸟。海风卷着她的红裙子,往暗礁的方向飘得更急了,银链的铃铛突然又响起来,“叮铃铃”的,像在数着剩下的半小时。船身晃了晃,她扶着栏杆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那浪头的形状,分明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绝不是鲸鱼,也不是礁石该有的样子。

辛集兴的弹簧刀突然“咔嗒”一声锁死。那声响极脆,像冰棱断在冻土上,在浪涛的呼啸里划出一道锐痕。我眼角的余光斜斜扫去,看见他捏刀的手指松了松,指腹在刀柄的防滑纹上蹭了半寸——那是他确认信号的小动作。

他的目光往礁石区最高处瞟了一眼,快得像眨眼。那里黑黢黢的,山影压得很低,只有棵歪脖子松在风里拧着,虬曲的枝干斜斜往上举,梢头的碎叶被吹得“簌簌”响,真像只攥紧的拳头,指节在夜色里绷得发白。

兜?的大白兔奶糖纸突然发烫。三天前他塞给我时,塑料纸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在贴身的地方焐了三天,早成了块暖乎乎的软片。可这一刻,那点暖突然炸开,烫得像块刚从炭火里夹出来的烙铁,贴着心口烧——奶糖纸的蓝白条纹印在衬衫内侧,像道没褪色的记号,和记忆里单杠下的甜味重叠在一处。

船身猛地一倾,刚拐过第三道礁弯。龙骨擦过暗礁边缘,“咯吱”一声闷响,甲板上的积水晃成了浪,拍在货箱上“啪啪”响。

“砰!”

一声闷响突然从礁石后炸出来。不是枪声的锐,是炸药包的钝,像闷雷滚过胸腔,震得耳膜嗡嗡发疼。最近的那块暗礁猛地一颤,“咔嚓”裂出蛛网似的缝,紧接着整个礁顶崩开——不是碎成细沙,是大块的青黑色岩块往外崩,带着海水的腥气“哗”地溅起丈高,浪柱在月光下亮得像道白墙,顶端的碎沫子被风吹成雾,洒在甲板上凉得像冰。

岩块像炮弹似的砸下来。“哐当!”一块磨盘大的碎块撞在左舷,铁板被砸得凹进去半尺,焊死的栏杆“咔嚓”断成两截;另一块拳头大的碎石擦着我的耳际飞过,“啪”地撞碎了头顶的舷灯,玻璃碴子四溅,橘黄色的灯芯在甲板上滚了两圈,灭了。

“有埋伏!”

花方的吼声从船舱里冲出来,像被踩住尾巴的狼,嘶哑里裹着惊惶。紧接着是杂乱的响动——军靴碾过积水的“咯吱”混着撞翻木箱的“哐当”,十几道“哗啦”声同时炸开,是枪栓被猛地拉开,子弹上膛的脆响在浪涛里撞来撞去,像无数把刀在空气里劈。

我下意识地往货箱后缩,后背贴在冰冷的木板上,Rkb1的金属冷味透过箱板渗过来,和脸上纱布的湿冷缠在一处。眼角的余光看见辛集兴已经贴在舱门阴影里,手里的弹簧刀不知何时换成了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甲板入口,指节因用力泛着白。

最高的那块礁石上,歪脖子松还在晃。只是这一次,它的影子在爆炸的火光里忽明忽暗,像只终于握紧的拳头,在黑夜里无声地宣告:

动手了。

我像头被惊起的兽,猛地往船舱扑过去。肩膀先撞开虚掩的舱门,铁皮门轴“吱呀”发出半声惨叫就被我带得撞上舱壁,后背的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整个人几乎是滚进舱内——左肘结结实实磕在最外侧的木箱上,“咚”的一声闷响,肘骨像撞在块冻透的铁上,麻意顺着胳膊肘往肩膀爬。

木板被撞得颤了颤,缝隙里漏出的Rkb1金属冷意顺着布料往皮肉里钻,不是普通的凉,是淬了冰的锐,像有根细铁棍贴着骨头滑过,冻得我打了个寒噤。箱角的锈钉刮破了衣袖,针尖似的疼刺进来,倒让我脑子更清了几分。

辛集兴的身影像道影子贴上来,快得几乎和我同时落地。他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翻过来,那把弹簧刀的刀刃“噌”地弹出,寒光在舱内仅有的一点月光里划了道银弧,快得像流星坠地。“守住货!”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混着扑进来时带的海风腥气,粗粝得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每个字都砸得极重,“往二号礁走,那里有备用马达!”尾音刚落,他已经矮身掠过我身边,刀光再闪时,舱门后藏着的一个喽啰刚要抬枪,手腕就被刀刃划开,枪“哐当”砸在木箱上,血珠溅在木板上,像开了朵小红花。

舱外的枪声突然炸成了团。

“哒哒哒——”自动步枪的连发像用铁錾子猛凿夜空,子弹带着哨音从舱顶飞过去,“嗖嗖”地钻透铁皮,留下一个个冒烟的小洞。紧接着是霰弹枪的“轰——”响,沉闷得像闷雷滚过礁石,每响一声,甲板就震一下,舱壁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混着木屑钻进衣领。两种声响绞在一起,真像有无数把重锤在敲碎夜空,震得耳膜发麻,心口发紧。

“啊——!”

花粥的尖叫突然从右舷传过来,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尖利得能划破浪涛声。那声音刚起就断了,紧接着是“扑通”一声巨响,重物砸进海里,水花“哗”地溅起半人高,在月光下砸出个白花花的漩涡,旋即被浪头吞没。不用看也知道,是哪个倒霉的喽啰被流弹扫中,连哼都没哼全就坠了海。

舱内的木箱被震得“哐哐”撞在一起,Rkb1的金属冷味混着弥漫开的火药味往肺里灌。我扶着木箱站起身,左肘的麻意还没褪,却攥紧了墙角的消防斧——斧柄的木纹里嵌着陈年的油污,握上去又滑又涩,正合手。辛集兴已经踹开了通往内舱的小门,刀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像在给我引路。

外面的枪声还在炸,花方的怒骂声、喽啰的惨叫声、浪涛的拍击声搅成一锅粥。但我听见辛集兴的脚步声就在前面,沉稳得像踩在礁石上,那道刀光划出的弧,比任何信号都让人踏实——

二号礁,备用马达。

这两个词在脑子里撞着,和肘骨的疼、金属的冷、枪声的炸混在一起,淬成了股狠劲,推着我往黑暗里钻。

“袈沙你他娘的发什么呆!”

花方的怒吼像块烧红的烙铁,“啪”地砸在耳边。没等我反应,后腰突然传来一阵钝痛——是AK47的枪托,硬木包着铁皮,带着他全身的力道砸下来,“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我脊椎骨像要错开,瞬间的痉挛让我差点弯下腰,冷汗“唰”地从后颈冒出来,顺着衬衫往里钻。

他手里的AK47还在往外喷着火,枪口的火光“哒哒”地舔着舱顶,弹壳被机械力顶出来,“叮叮当当”落在我脚边。有颗滚烫的黄铜弹壳擦过我的军靴,“滋”地烫出点焦痕,那温度像刚从炭火里捞出来的火星子,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灼痛。“把最上面那箱搬到救生艇上!”他的金牙在火光里闪得狰狞,唾沫星子喷在我后颈,“磨磨蹭蹭的,想让警察把我们一锅端了?”

我没动,像块钉在原地的石头。眼睛死死盯着舱门的缝隙——那里漏进一缕月光,细得像根银线,刚好照在地板上一颗滚过来的子弹上。是颗9毫米手枪弹,黄铜色的弹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边缘还沾着点铁锈,像只圆睁的眼,正“咕噜噜”地转着圈,转得越来越慢,最后停在我靴尖前半寸的地方,弹头微微朝上,像在窥伺我的动静。

老周的话突然在脑子里炸响——那天在净身房,他用三根手指敲着手术台,黄眼珠盯着我胸口的伤,声音里带着点阴恻:“Rkb1那玩意儿,威力能炸穿半米厚的钢板,要是在这船舱里引爆,别说人了,连礁石都得崩下来半块。”

钢板的冷、火药的腥、子弹的转……这些念头缠在一起,像条毒蛇往心口钻。要是现在引爆,雷清荷的货毁了,花方这群人也跑不了,但我和辛集兴……

“动手!”

辛集兴的低吼突然炸响,像平地惊雷,在枪声和嘶吼里撕开道口子。他的身影比影子还快,我只瞥见一道寒光划过黑暗——那把弹簧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刀刃亮得像淬了毒的冰,“噗”地扎进旁边一个喽啰的手腕。

是持枪的右手腕。刀刃没入半寸,血珠“唰”地涌出来,顺着刀身往下淌,滴在木箱上“嗒嗒”响。那喽啰的枪“哐当”砸在地板上,撞在弹壳上发出刺耳的脆响,他张嘴想喊,喉咙里刚挤出半声惨叫,就被辛集兴左手捂住了嘴。辛集兴的膝盖顶住他的腰,猛地往木箱上按,“咚”的一声,那喽啰的脸撞在木板上,闷哼都被堵在喉咙里,只剩四肢徒劳地蹬踢,带起的风掀动了我脚边的子弹。

我猛地回过神,右手攥紧了消防斧。斧柄的木纹硌着掌心的汗,又滑又涩。辛集兴的刀还插在那喽啰的手腕上,他腾出的右手已经抓住了另一个冲过来的喽啰的衣领,眼神在黑暗里亮得像狼——

信号到了。

我手腕一翻,顺势抄起墙角的消防斧。斧柄是浸过桐油的硬木,握上去又沉又涩,木纹里嵌着陈年的油污,掌心的汗一浸,倒更攥得稳了。胳膊抡起时带起风声,斧刃的寒光在舱内火光里划了道弧,“咔”地劈在木箱挂锁上——不是钝响,是脆裂的锐,黄铜锁芯被劈得崩开,锁体“当啷”断成两截,坠在箱角晃了晃。

最上面的木箱盖失去束缚,“啪”地弹开半尺,露出里面用油纸裹着的长条形物体。油纸是厚麻纹的,被压得皱巴巴,边缘磨出毛边,透着点暗沉的黄。包裹得极紧,能清晰看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像摞在一起的短刀,却比刀更沉、更冷——那股死亡的冷意顺着箱口往外渗,不是金属的凉,是淬了毒的阴,擦过皮肤时像有条冰蛇爬过,激得人后颈发紧。

“你他娘的反了!”

花方的怒吼像炸雷,震得箱板都在颤。他持枪的手猛地调转,AK47的黑洞洞枪口“唰”地扫过来,正对着我胸口。枪口还在发烫,刚喷过火的硝烟味混着他嘴里的酒气涌过来,呛得人鼻腔发酸。他的金牙在火光里闪得狰狞,像块凝固的血痂,眼角的肌肉拧成疙瘩:“辛集兴你看清楚这杂碎……”

“你看清楚谁是杂碎!”

辛集兴的声音裹着风声砸过来。没等花方把话说完,他的军靴已经带着破空声踹过去,“咚”地正中花方膝弯。花方“哎哟”一声闷哼,膝弯吃痛的瞬间,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往前栽,持枪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上抬——AK47的枪口跟着晃,“哒哒”射出的子弹擦着舱顶飞过去,“噗”地打穿铁皮,碎渣像撒豆子似的落下来,溅在我后颈上,又烫又疼。

“走!”

辛集兴的手像铁钳,一把攥住我胳膊往外拽。他的指节陷进我皮肉里,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我被拽得一个趔趄,踉跄着跟上他的步子。消防斧还在手里攥着,斧刃沾着的铁锈蹭在掌心,混着汗黏成一团,倒比任何东西都让人踏实。“货带两箱就行,别贪多!”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呼吸粗得像风箱,目光扫过敞开的木箱时,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舱内的火光还在跳,花方跪在地上,正挣扎着要抬枪,膝盖撞在箱角发出“哐当”响。我反手捞过最上面两箱货,木箱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却没敢松劲——辛集兴的身影已经冲到舱门口,刀光在他身侧闪了闪,正劈开一个扑过来的喽啰的手腕。

“快!”他回头吼了一声,火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警察快围过来了!”

我抱着货箱跟上去,消防斧的斧刃在身后拖过地板,“刺啦”划出火星。舱外的枪声更密了,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却没刚才那么怕了——辛集兴的背影就在前面,硬得像块礁石,拽着我的那只手,比柳河垭口的暗礁更让人定心。

舱外的战斗早炸成了一锅沸腾的粥。自动步枪的“哒哒”声裹着霰弹枪的“轰”响,像无数把重锤砸在礁石上,震得脚下的船板都在颤。子弹带着哨音从头顶飞,“嗖嗖”地钻进暗礁的缝隙,溅起的碎石子“噼啪”打在脸上,又疼又麻。硝烟味混着海水的咸腥往肺里灌,呛得人直咳嗽,却连捂嘴的空当都没有——到处是翻滚的人影,有的抱着枪往礁石后缩,有的被流弹扫中,“扑通”栽进浪里,连呼救都被枪声吞了。

我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礁石群第二块凸起的岩顶——吉克阿依的身影在那里闪了一下,快得像只掠过浪尖的海鸟。她半跪着,狙击枪的枪管架在礁石的凹处,枪口的消音器黑沉沉的,像截嵌在石头里的铁管。微弱的火光从枪口“噗”地冒出来,极淡,快得像烛火闪了下,紧接着就听见远处一声闷哼——是她打中了目标。

我的心突然软了一下。想起她总爱背的那个军用水壶,军绿色的壶身被她用红线缝了道边,壶盖的绳子上还拴着颗小贝壳。当年在靶场,她总说“黄导的水壶装的水都比别人的甜”,此刻那水壶大概正挂在某个礁石缝里,壶身被浪花打湿,在月光下亮得像块老玉。

“这边!”

辛集兴的吼声拽回我的神。他突然往右侧的礁石群拐,军靴踩在覆着青苔的礁石上,“咯吱——”一声长响,鞋底打滑的瞬间,他猛地攥住岩缝里的野树根,指节勒得发白才稳住身形。礁石上的牡蛎壳尖得像刀片,刮着他的裤腿“刺啦”作响,留下道道白痕。

我跟在他身后,怀里的木箱沉得像块铁,棱角死死硌着肋骨,疼得我倒抽冷气。Rkb1的冷意透过油纸渗进来,不是普通的凉,是带着金属锈味的阴寒,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板,贴在胸口慢慢往骨头缝里钻。每走一步,木箱就撞一下膝盖,“咚咚”的,像在敲着倒计时的钟。

“站住!”

一声断喝突然从身后炸响,像块石头砸进浪里。紧接着,一道惨白的手电光“唰”地扫过来,晃得我眼前发黑,视网膜上印着个晃荡的光斑。是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下巴上还带着点没刮净的胡茬。他手里的手枪抖得厉害,枪口却死死指着我们,制服的左肩渗着暗红的血,顺着胳膊肘往下滴,“啪嗒”落在礁石上,在月光下亮得像条细蛇——是被流弹擦伤的,血还没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