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雷朵的阴影(1 / 2)

炮轰的气浪像只淬了冰的巨手,带着硝烟的灼热气息,狠狠攥住我的后领往老榕树上掼。后背撞上树瘤的刹那,我听见自己骨头发出“咯吱”的呻吟——那树瘤足有拳头大,凸在树干半腰,边缘结着层深褐的硬壳,像块生了锈的铁疙瘩。撞击的力道顺着脊椎往头顶冲,五脏六腑仿佛被只无形的手攥住、揉碎,再猛地塞进喉咙口,喉头涌上的腥甜不是血,是泛着苦味的胆汁,烫得食道发疼,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吐出来。

耳边的轰鸣还在鼓荡,像有十架直升机贴着耳膜盘旋,连界河的水流声都被震成了模糊的闷响。头顶的腐叶和碎石“哗啦啦”砸下来,不是零散的落,是成股的泼——半干的橡树叶带着锯齿边,刮过脸颊时像被砂纸蹭过;鸽子蛋大的碎石子砸在钢盔上,“当当”的脆响里混着头盔变形的“咯吱”;最狠的是块红土块,棱角分明,擦过眉骨时带起道灼热的疼,血珠瞬间渗出来,顺着睫毛往下滴,在视野里晕开片暗红,像泼了滴墨。

“黄导!”傣鬼的吼声从浓白的烟雾里钻出来,带着股被呛住的沙哑。声音刚落,就听见“哐当”声脆响——是他的狙击枪托砸在岩石上,该是刚才翻滚时没攥稳,枪身撞在灰岩上,弹起的碎石“噼啪”溅在他的护目镜上,镜片反射出烟雾里跳动的火光。“检查装备!快!”他的声音又近了些,呼吸声粗得像风箱,混着咳嗽的“嗬嗬”声。

我抬手抹脸,指腹先触到满脸的红土——是那种掺着腐殖质的黏红土,潮乎乎的,攥在手里能捏成团,此刻混着眉骨渗出的血,在掌心搓成了黏糊糊的浆,指缝里还嵌着几片碎叶,带着股霉味。放下手时,视线里的世界还在晃,像隔着层起雾的玻璃。

左眼的观察镜歪在额角,镜带勒得太阳穴发疼。我抬手扶正,才发现镜片裂了道蛛网纹,最密的地方嵌着片焦黑的橡胶叶——叶边卷成了炭,叶脉却还硬挺,像被烧过的骨架,凑近了闻,能嗅到股橡胶燃烧的焦糊味,混着硝烟的呛,刺得鼻腔发酸。

右手的手枪还牢牢攥着,握把的防滑纹嵌进掌心的老茧里,硌得生疼。枪管烫得惊人,是那种能烙熟肉的灼,我下意识想松劲,却发现虎口的筋络早被震得僵硬,只能死死扣着。更糟的是保险栓,不知何时被震到了半开的位置,金属片卡在卡槽里,“咔”地卡得死死的,我用拇指推了推,纹丝不动,倒蹭下片滚烫的金属屑,烫得指腹缩了下。

最要命的是左耳的耳麦,线绳不知何时断了半根,挂在脖颈上晃荡。里面的电流声彻底成了乱码,不是之前的“滋滋”,是“嘶啦嘶啦”的锐响,像有把钝锯齿在来回锯耳膜,偶尔还夹杂着“咔哒”的爆鸣,该是内部线路烧了,每响一下,耳膜就跟着抽痛,连带着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靠着老榕树慢慢直起身,膝盖“咯吱”响了声——刚才落地时没站稳,右膝磕在块埋在土里的半截砖头上,此刻那地方像塞了把碎玻璃,一动就钻心地疼。低头时,看见迷彩裤的裤腿被划开道口子,露出的皮肤青了块,沾着红土和草汁,像块被揉皱的脏布。

烟雾渐渐淡了些,能看见傣鬼正半跪在不远处的坡上,左手按着右臂——他的袖子破了,渗出血来,该是被弹片划的。他正用牙齿咬开新弹匣的包装,金属箔纸被撕得“刺啦”响,动作却稳得惊人,只有下颌线的肌肉在微微颤动,暴露了他的疼。

“耳麦废了。”我哑着嗓子喊,声音刚出口就被自己吓了跳——喉咙像被砂纸磨过,粗得像老树干。

傣鬼抬头看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扬了扬手里的备用通讯器——那东西挂在他的战术背心上,屏幕裂了道缝,却还亮着,像只受伤的眼睛。他的狙击枪斜靠在岩石边,瞄准镜的镜片也花了,蒙着层灰,却依然透着股蓄势待发的冷。

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掀动了我们的衣角,带着股复杂的味——硝烟的焦、红土的腥、腐叶的霉,还有远处罂粟田飘来的甜,混在一块儿,像这片林子在炮轰后喘出的粗气。我攥紧手里的手枪,盯着保险栓上的卡槽,突然觉得这卡住的半寸,像极了此刻悬在我们头顶的生死线。

“都他妈活着没?!”

邓班的吼声像块烧红的铁,“哐当”砸进未散的硝烟里。声音带着爆破后的沙哑,不是单纯的粗,是喉咙被火药呛过的涩,每个字都裹着硫磺颗粒,刮得空气发疼。他该是刚从掩体后爬起来,军帽歪在一边,帽檐下的额角渗着血,正扶着块被震裂的灰岩,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通讯器——那东西的天线断了半截,屏幕黑着,他却像攥着救命稻草。“点人数!李凯——阿江——吉克阿依——”

“到!”

李凯的应答从西南侧的榕树林里撞出来,带着股机枪的余热。他该是正趴在机枪阵地后,声音混着枪管冷却的“滋滋”声,还有他用袖子擦脸的“蹭蹭”响,尾音里飘着点劫后余生的抖,却硬撑着没散。

“到!”

阿江的声音从排水沟方向钻出来,闷得像从地底发出来的。他刚才该是离炮弹落点最近,声音里裹着股湿土味,还有点咳嗽的“嗬嗬”声,估计是被气浪掀进了泥里,连说话都带着红土的腥。

“香客……还撑着!”

吉克阿依的声音最急,像被风扯着的线。他的位置在东北侧的岩缝边,话音里混着拖拽的“窸窣”声,还有香客微弱的喘息,每说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尾音撞在岩壁上,弹回来的都是疼。

应答声从三个方向扎进硝烟,像三根没被炸断的桩,撑着这片摇摇欲坠的橡胶林。我扶着老榕树的气根慢慢直起身,右手按在树干上——树皮被震得裂开道缝,渗出乳白的汁,沾在掌心黏糊糊的,像血。膝盖“咯吱”响了声,不是普通的酸,是生锈的合页被强行掰开的锐,里面像塞了把碎玻璃,每动一下,尖碴就往骨头缝里钻。低头看时,裤膝处的迷彩布磨破了,露出的皮肉青一块紫一块,沾着红土和草屑,像块被反复蹂躏的脏布。

视线穿过弥漫的烟尘——那烟是灰白的,裹着硫磺的呛味,阳光钻进来时,被滤成了淡金的雾,飘着无数细小的火星。就在那片雾里,我看见吉克阿依正半蹲身子,用后背顶着香客往岩缝深处挪。香客的头歪在他肩上,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嘴唇泛着青紫,嘴角挂着半干的血沫。可他的右手攥得死紧,死死按在胸口——那本牛皮封面的作业本被按成了褶皱的团,边缘的纸页被血浸得发脆,露出的半角上,蜡笔画的海棠已经成了深褐,针脚处的红线被血泡得发胀,像无数条细蛇缠在纸上,轮廓在硝烟里忽明忽暗,却始终没散。

“黄导,能走不?”傣鬼不知何时挪到我身边,他的护目镜裂了道缝,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鹰。他伸手想扶我,手腕转动时,袖子滑下去,露出臂上的伤口——弹片划的,不深,却在渗血,血珠顺着血管往下淌,滴在战术手套上,洇开小小的红。

我点点头,咬着牙把重心移到左腿。膝盖的疼突然变沉,像坠了块铅,却没刚才那么钻心了。远处的界河传来“哗啦”的水声,混着风吹过橡胶叶的“沙沙”,还有邓班正在清点装备的吼声,像场混乱的合奏。可我的目光总往岩缝那边飘——香客按在胸口的作业本又动了动,该是他无意识地攥紧了,那团深褐的海棠,像颗没被炮火打灭的心,在硝烟里轻轻跳。

烟渐渐淡了,能看见李凯正扛着机枪往这边挪,枪管上的散热孔还在冒白气;阿江拖着条瘸腿,手里拎着半盒没炸的烟雾弹,裤脚还在滴水。邓班站在老榕树下,正用匕首挑开通讯器的外壳,手指上的血蹭在金属上,像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

这片刚被炮轰过的橡胶林,此刻像头受伤的巨兽,喘着粗气,却没趴下。而香客胸口那团血海棠,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成了最硬的骨头。

“报告邓班!”

李凯的声音像颗被踩炸的响雷,“哐当”一声劈进尚未散尽的硝烟里。不是平日的沉稳,是带着惊惶的锐,尾音里裹着没喘匀的气,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他该是刚从芦苇荡里蹚出来,裤脚还在往下滴水,混着红土的泥浆在脚踝处凝成硬壳,每说一个字,喉结就剧烈地滚动一下,“界河下游……发现浮尸!不是洛红!”

这句话像颗淬了冰的冷弹,“嗖”地扎进混乱的战场。原本还在挪动的身影瞬间僵住,连风都像被钉在了橡胶林间,腐叶落地的“噗嗤”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我猛地转头,脖颈的筋络被扯得生疼,视线穿过摇晃的芦苇秆——李凯正蹲在界河岸边的水洼里,军靴陷在半尺深的淤泥里,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深绿的苇叶汁液。

他的右手死死拎着件黑胶雨衣,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那雨衣湿透了,沉甸甸地往下坠,下摆拖着串浑浊的水珠,砸在泥里“啪嗒”响。最扎眼的是袖口——缠着截红布条,布面磨得发亮,边缘卷着毛边,颜色红得发暗,和洛红枪上的那截一模一样,连布条末端打的死结都分毫不差。

可当我的目光扫过雨衣领口时,后脊突然窜起股寒意。

领口被水流掀开了半寸,露出的脖颈上赫然有道刀伤。不是杂乱的划痕,是道平直的切口,从左侧颈动脉延伸到右侧锁骨,长度足有四指宽。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却没多少新鲜血液渗出,切口处的皮肤泛着死白,像被冻住的油脂,平整得不像话——绝不是枪击或爆炸能造成的,倒像是用手术刀慢慢划开的,连最细微的皮肉纤维都被齐齐切断。

“是替身。”

傣鬼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冷得像界河底的冰。我没回头也知道他何时到的——脚步轻得像猫,只有战术靴碾过碎玻璃的“咯吱”声,混在河水的“哗哗”里几乎听不见。他正半蹲在我身侧,狙击枪斜靠在肩头,瞄准镜的镜片裂了道蛛网纹,最密的地方像撒了把碎钻。他用袖口擦着镜片,那截袖口早被硝烟熏成了灰黑,擦过裂纹时,纤维勾在玻璃碴上,发出“刺啦”的轻响。

“刀伤是死后补的。”他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脖颈,动作精准得像在解剖,“你看切口边缘,没有生活反应——活人被割伤,血管会收缩,皮肉会外翻出血,可这道伤……”他顿了顿,视线越过芦苇荡,落在那具浮尸上,“像给死猪肉划刀,只为了让我们‘看清’特征。”

风顺着河面向岸上吹,卷着股腥气——是河水的腥混着腐草的霉,还有点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味,该是为了防腐,故意往尸身泼的。李凯还在盯着那截红布条,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雨衣的布料,黑胶表面被水泡得发黏,沾着他指腹的老茧,像粘住了块化不开的冰。

邓班的脚步声“噔噔”踩过碎石滩,军靴底碾着枚没炸响的弹片,发出刺耳的刮擦。他没看我们,径直走向李凯,蹲下身时,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角。“把雨衣掀开。”他的声音比傣鬼更冷,带着股要咬碎什么的硬。

李凯手一抖,雨衣的领口彻底敞开来。那张脸暴露在晨光里——不是洛红,是张陌生的女人脸,眉骨处有颗绿豆大的痣,嘴唇被人用线缝成了狞笑的弧度,线迹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条丑陋的蜈蚣。最刺眼的是她左耳的银耳环,不是洛红那种粗制的铁环,是朵小巧的银海棠,花瓣上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红”字,边缘被河水泡得发乌。

“故意留的破绽。”傣鬼擦完镜片,把狙击枪重新架在肩头,瞄准镜的裂纹里,刚好框住那朵银海棠,“红布条、刀疤位置、甚至这耳环……都是洛红想让我们看见的。”

我望着界河的水面,那具浮尸还在轻轻摇晃,像片被水流遗弃的破布。突然想起洛红转身时,黑胶鞋跟沾着的红土——那土色偏黄,不是界河岸边的红,倒像是橡胶林深处的壤。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真的过河。

李凯的手还在抖,黑胶雨衣从他指尖滑下去半寸,露出那道平整的刀伤,在晨光里泛着死寂的白。河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处的旧疤——那是去年在红土坡被毒贩用砍刀划的,此刻那道疤正微微抽动,像在呼应水中那道伪造的伤。

“这婆娘……”邓班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节捏得发白,骨节处的皮肤几乎要裂开,“玩得够阴。”

水面突然起了层涟漪,浮尸被暗流推得转了个身,雨衣的下摆掀开,露出后腰处的淤青——不是新伤,是旧的,像被什么东西长期硌着,形状隐约是副手铐。

傣鬼的瞄准镜微微动了下,“她在告诉我们,这只是开始。”

风里的腥气更重了,混着远处罂粟田飘来的甜,像张无形的网,正慢慢收紧。

邓班的脚步声“噔噔”碾过碎石堆,军靴铁底磕在棱角分明的灰岩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快到芦苇荡边时,靴底突然碾上枚没炸响的弹片——那弹片锈得发乌,边缘却还锋利,像片被遗弃的铁指甲,被军靴碾得“吱啦”刮擦,声音尖得像锯子磨过生铁,刺得人耳膜发紧。碎石子顺着靴纹往鞋里钻,他却浑不在意,大步走到李凯身边时,裤腿扫过丛半枯的芦苇,“哗啦”带起串水珠。

他蹲下身,右手猛地掀开那具浮尸身上的黑胶雨衣。雨衣被水泡得发胀,布料硬挺如板,掀开时带着股阻力,“刺啦”扯动了尸身,让那具躯体在水面微微晃了晃,像块浸透水的木头。

我隔着硝烟看清了那张脸——不是洛红。

是张陌生的女人脸,肤色在水里泡得发白,像块发涨的豆腐。眉骨上方有颗米粒大的痣,黑得发沉,痣边还沾着点河底的淤泥。最瘆人的是嘴角,被人用刀硬生生划开了道口子,从唇角一直扯到耳根,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结着层暗紫的血痂,像凝固的糖浆,把原本该是抿紧的嘴,强行扯成了道狞笑的弧度,在硝烟里泛着种诡异的光。

她的左耳坠着只银耳环,不是洛红常戴的那种粗制铁环——那耳环是朵小巧的银海棠,花瓣卷着细小的毛刺,像是手工錾刻的,最底下那瓣花瓣上,用錾子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红”字,笔画边缘被河水泡得发乌,却依然清晰。银海棠贴着苍白的耳垂,像朵别在尸身上的悼花。

“操!”

邓班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咔咔”响着,指腹的老茧蹭过掌心,磨出细微的疼。他的指节瞬间捏得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突突跳着,像要把骨头捏碎。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可我看见他额角的血管在剧烈搏动,刚才炮轰时被溅起的碎石划破的伤口,又渗出了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雨衣的黑胶面上,晕开个小小的红圈。

“这婆娘玩替身术!”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带着股要嚼碎什么的狠,“我们手里的照片,根本就是她故意放出来的!从红布条到这刀疤,全是她想让我们看见的破绽!”

他突然抬手,狠狠抹了把脸,血和汗混在一块儿,在掌心搓成了黏糊糊的浆。“洛红的档案里,从来没提过眉骨有痣!这银海棠耳环,更是她妈的凭空冒出来的——”他的拳头重重砸在身边的泥地里,溅起的红土混着水,“啪”地糊在那具浮尸的雨衣上,“她就是要让我们以为她死了,好趁机在林子里搞鬼!”

风顺着界河吹过来,掀动了邓班的衣角,也吹动了那具浮尸的头发。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上,遮住了半只眼睛,露出的眼白在晨光里泛着死寂的灰。那朵银海棠耳环在风里轻轻晃,花瓣上的“红”字像个嘲讽的符号,映着邓班眼底翻涌的怒。

他猛地站起身,军靴再次碾过那枚弹片,刮擦声更响了,像在为这场被识破的诡计,发出刺耳的冷笑。

邓班猛地转头时,军帽的帽檐斜斜压在眉骨上,阴影里的眼睛亮得吓人——不是火光反射的亮,是淬了毒的刀刚从罂粟汁里捞出来的那种,寒得能冻裂红土。眉骨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珠顺着颧骨往下滑,在下巴尖悬了悬,滴在军绿色的领章上,洇开一小片深褐。他的嘴角紧抿着,咬肌突突跳着,像在嚼碎刚才那具替身尸带来的恶气。

“全体注意!”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军靴在泥地里碾出个坑,“洛红还在橡胶林里!不是东边的界河方向,是密林深处!”他抬手往身后的橡胶林指了指,指尖的方向,正是刚才炮轰时烟雾最浓的地方,“两两分组搜索,半径扩大到五百米!重点查岩洞、芭蕉丛、老榕树气根密集处——”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每个人,像在清点手里的牌:“记住,这婆娘要的不是逃。”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股咬碎牙的狠,“她手里有人质,有机关,还有我们没摸透的毒窝——她就是要拖着我们,耗到天黑,耗到我们松懈,再一口咬断喉咙!”

分组的命令像道炸雷,“咔”地劈开尚未散尽的硝烟。浓白的烟团被震得翻涌,露出后面晃动的树影,像被撕开的幕布。李凯正扛着机枪往阿江身边靠,两人的战术背心上都沾着泥,眼神一对,就知道该往西南坡的野芭蕉林去;吉克阿依把香客安顿进岩缝,正扯着医疗包往邓班那边走,他的绑腿松了半截,露出的脚踝上有道新划的口子,却浑不在意。

我和傣鬼几乎同时往对方身边靠。

没什么需要说的——从三年前红土坡那次夜袭,我们背靠背蹲在罂粟田的排水沟里,听着毒贩的脚步声从头顶过;到去年南沙镇小学的围剿,他趴在钟楼顶打掩护,我摸进教室救孩子,彼此的呼吸频率早就磨成了一个调。他的狙击枪刚换过瞄准镜,镜片上还沾着点硝烟灰,却不妨碍他往枪身缠新的伪装布——那布是用橡胶树皮煮过的,绿得发暗,缠到第三圈时,他的手指在某个结扣处顿了顿,我伸手递过嘴里咬着的战术绳,他接住时,指尖的老茧擦过我的掌心,像两块磨合了多年的铁。

傣鬼往狙击枪里压新弹匣的动作快得像道影子。金属弹匣从战术背心里滑出来,表面磨掉了漆,露出银白的底,边缘还留着上次缴毒窝时磕的凹痕。他的拇指抵住弹匣底部,“咔”地往枪托里一送,弹匣撞进卡槽的瞬间,发出声闷响,不是脆的,是沉的,像块石头落进了深潭。接着是拉栓上膛,枪机滑动的“嘶啦”声里,能听见子弹上膛的细微“咔”,那声音比任何命令都让人踏实。

“左前方三百米,有片野芭蕉林。”他压低声音,枪口斜指地面,枪管的伪装布扫过片焦黑的橡胶叶,“刚才炮轰时,那边的藤子动得蹊跷——不像被气浪掀的,像有人在底下拽。”

我点点头,右手的手枪保险栓已经复位,握把的防滑纹嵌进掌心的茧里,硌得正好。裤袋里的账本边角还在硌小腹,林悦绣的蓝布角露了点出来,被汗水浸得发暗,却像块凉玉,压着心里的躁。风从我们之间穿过去,掀动他的伪装布,也掀动我的衣领,带着橡胶林特有的味——硝烟的焦、腐叶的霉、还有远处若有若无的罂粟甜,混在一块儿,像我们俩背靠背时,彼此都熟悉的那股气息。

远处,李凯和阿江的脚步声已经钻进了芭蕉林,“哗啦”的叶响里,夹着机枪拉动枪栓的脆响;邓班正和吉克阿依检查香客的伤口,隐约传来医疗包拉链的“刺啦”声。而我和傣鬼站在这片刚被炮轰过的林子里,像两棵没被吹倒的橡胶树,根在地下缠在一块儿,枝叶却各自伸向该警戒的方向。

他的狙击枪瞄准镜转向野葛藤的方向,镜片反射着点晨光,像只半眯的眼。我的手枪指着身后的岩缝,那里藏着香客和那本沾血的作业本。分组的命令像道无形的线,把我们串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林子里,而洛红就藏在某个暗处,像条毒蛇,等着我们迈出最错的那步。

“左前方三百米,野芭蕉林。”傣鬼的侧脸几乎贴在狙击枪身,声音压得比腐叶落地还轻,像几粒冰粒滚过枪管的冷钢。他的枪口斜斜指地,枪管裹着的橡胶树皮伪装布扫过片半焦的蕨类,距离地面不过三寸,“刚才炮轰时,那边的芭蕉叶不是被气浪掀得朝上翻,是往土里扎——像有人在底下拽着藤根较劲。”

我下颌线绷紧,算是应了。右手攥着手枪往腰侧顶了顶,枪柄的防滑纹早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潮,木头贴片磨出的包浆蹭着虎口的老茧,像块温热的贴肉符。保险栓的金属片硌着指腹,冰凉的触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这枪是去年从糯卡窝点缴的,枪管上还留着被林悦用粉笔写过的“平安”二字,虽被硝烟熏得发暗,笔画的轮廓却还在。

裤袋里的账本边角硌得小腹发紧。那本子浸过界河的水,纸页胀得发脆,边角磨得卷了边,像只被水泡过的蝉蜕。不知何时,林悦绣的海棠布角从账本里滑了出来,蓝得扎眼——不是那种褪了色的灰蓝,是像被红土坡的雨水洗过的靛蓝,针脚处的白线没被硝烟熏黑,反而被体温焐得发亮,在这片灰黄的硝烟里,像块没被弄脏的天。指尖蹭过布角,能摸到“棠”字最后那笔捺画的毛边,是当年她绣到深夜,线不够了硬扯出来的茬。

我们猫着腰钻进密林,膝盖弯成九十度,脊背弓得像两张拉满的弓。我的迷彩服后襟蹭过橡胶树的气根,那些垂下来的灰白色气根上还挂着炮轰时的黑灰,蹭在布上“沙沙”响,像有虫在爬。傣鬼走在左前方半步,狙击枪的枪管几乎贴着地面,伪装布扫过腐叶堆,惊起几只潮虫,“窸窣”钻进更深的枯枝里。

脚下的腐叶厚得像层棉,踩上去“噗嗤”作响——不是轻快的声,是闷沉的,像踩碎了晒干的骨头。半干的橡树叶边缘带着锯齿,划破裤腿时“刺啦”响;发霉的蕨类植物软得像烂棉絮,踩上去“咕叽”冒出水泡,腥气往鼻腔里钻。每一步都落得极轻,足尖先探,确认没踩空才敢把重心移过去,像在刀尖上走——这片林子埋着洛红的机关,上次在红土坡,她就用腐叶盖过竹签阵,有个新兵的小腿被扎穿了三个洞。

“她的刀比枪准。”傣鬼突然偏头,声音混在风吹树叶的“沙沙”里,“替身脖子上的伤,是‘柳叶刀’的活儿,切口斜着进,平着出,专挑颈动脉——当年她爹就是用这手法杀了三个缉毒警。”

我没接话,只是攥枪的手更紧了。眼前闪过洛红那张年轻的脸,左脸颊的疤在晨光里泛着白,像条没蜕干净的蛇皮。她敢用替身,就绝不会留活口——那些被她喂过Rkb1的孩子,那些被她逼着运毒的山民,哪个不是被她攥着软肋往死里逼?

腐叶堆里突然露出半截青灰色的绳头,被红土盖着,只露个尖。傣鬼的脚在半空顿住,靴尖轻轻拨开浮土——是截浸过桐油的麻绳,末端系着个锈铁环,环上缠着的丝线还是新的,绿得像野芭蕉的汁。他冲我比了个“停”的手势,指尖往绳头延伸的方向指了指——那里的腐叶比别处平整,像被人用脚碾过。

风从芭蕉林方向吹过来,带着股甜腥。不是罂粟的甜,是野芭蕉果熟透了的腻甜,混着点血腥味,像洛红身上那股奇异的香。我的目光越过傣鬼的肩头,看见三百米外的野芭蕉林,阔大的叶片在风里晃得厉害,像无数只绿手在招摇。

那布角还在裤袋里飘,蓝得像道护身符。我摸了摸它,突然想起林悦说过,野芭蕉的根能解毒,当年她总在教案本上画,说“再毒的地方,也有能救命的东西”。可眼下这片芭蕉林里藏着的,分明是能要命的鬼。

野芭蕉林比预想中密得吓人。阔大的叶片层层叠叠,像无数把撑开的绿伞,伞面足有澡盆大,边缘卷着波浪形的褶,叶面蒙着层厚厚的蜡质,在暗处泛着油亮的光。阳光被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缕碎光从叶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亮斑,像撒了把碎银。空气里裹着股湿闷的腥——是芭蕉叶腐烂的霉味混着根茎渗出的黏液腥,吸进肺里像吞了口泡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发沉。

叶面上的露珠足有指甲盖大,滚在深绿的叶脉上。那些叶脉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又粗又硬,露珠顺着纹路往下淌,“嗒”地滴在我的脖颈上。不是普通的凉,是带着股黏腻的冰,像条小蛇吐着信子扫过皮肤,激得我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抬手抹掉时,指腹沾到点滑腻的湿,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草腥,混着刚才炮轰留下的硝烟味,说不出的诡异。

傣鬼突然拽了我一把。他的力道极猛,手指像铁钳似的扣在我的战术背心上,“噌”地把我往后带了半步。我踉跄着停下,靴底碾过片枯芭蕉叶,发出“咔嚓”的脆响,在这死寂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刺耳。还没来得及问,就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面——

片新鲜的芭蕉叶被踩断了。

不是自然折断的蔫,是被硬生生碾断的脆。叶片还带着鲜活的绿,断口处裂开参差的齿,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最显眼的是断口渗出的乳白汁液,不是稀稀拉拉的流,是成团地涌出来,在叶面上聚成小小的珠,还没干透,边缘泛着层透明的膜,像裹了层薄冰,轻轻晃一下,就顺着叶面向下滚,在红土上洇开个浅白的印。汁液里混着点红土的碎渣,该是被踩的时候,泥土溅到了断口上。

“她往这儿跑了。”傣鬼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音说的,嘴唇离我的耳朵只有寸许,呼吸里带着股薄荷糖的凉,该是出发前含的。他的狙击枪枪口正缓缓抬起,枪管裹着的伪装布扫过片蕨类,“咔”地勾住了根细藤。枪口抬起的角度极缓,像在撬动什么重物,瞄准镜的镜片对着前方的叶缝,反射出点微弱的光,像只半眯的眼。

“注意叶缝。”他顿了顿,指尖往斜前方指了指——那里的芭蕉叶晃得蹊跷,不是被风吹的左右摆,是有规律地上下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叶片底下穿行,“她的鞋跟沾着红土,踩在枯叶上会留印,但这片林子里腐叶厚,得看叶片晃动的规律。”

我点点头,攥枪的手又紧了紧。手枪的握把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滑,金属扳机护圈硌着指节,带来点实在的疼。目光扫过周围的芭蕉叶,果然发现有几片叶背沾着点红土,像谁不小心蹭上去的,顺着叶片的走向往前延伸,像条淡红的线,往林子深处去了。

风突然从叶缝里钻进来,掀动了最前排的芭蕉叶,“哗啦”声里,露出后面更深的绿。那乳白的汁液还在断口处慢慢涌,像在无声地催促我们往前。我知道,这片密不透风的芭蕉林里,洛红就在某个叶缝后面,像条等着猎物的绿蛇,而我们踩碎的每片枯叶,都可能是在给她报信。

话音未落,脚下突然炸出“咔哒”一声。不是踩断枯枝的脆响,是锈铁咬合的钝——像两截生了锈的门轴被硬生生碾动,带着股金属摩擦的滞涩,钻进耳膜时,浑身的汗毛“唰”地全竖了起来。我低头的刹那,腐叶堆里露出半圈灰黑的锈铁,边缘裹着层湿泥,像块从地底翻出来的旧马蹄铁。再细看,那根本不是石头,是个伪装成树桩的绊发雷——铸铁外壳被打磨得粗糙,缠着几圈枯黄的茅草,引线就藏在腐叶底下,是根浸过桐油的麻绳,黑得发僵,被我的靴底死死踩住,另一端顺着芭蕉根往深处钻,末端缠着圈发黑的绳结,结上还沾着点新鲜的红土。

“跳!”

傣鬼的吼声刚撞进耳朵,我就被一股巨力掀了起来。他的肩膀像攻城锤似的撞在我胸口,胸骨“嗡”地发颤,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我像被弹弓射出去的石子,在空中划过道歪歪扭扭的弧线,后背重重摔进片蕨类植物里——蕨叶长得半人高,叶片边缘的绒毛带着露水,蹭在脸颊上又痒又凉,潮湿的草腥气往鼻腔里钻,呛得我直想咳嗽。

还没等我撑着地面爬起来,身后就炸开“轰”的一声。不是震耳的巨响,是闷沉的爆,像口大铁锅扣在地上炸开,气浪卷着泥沙“呼”地扑过来,打在背上像被砂纸狠狠蹭过,疼得皮肤发麻。硫磺的呛味裹着焦糊的芭蕉叶味,瞬间灌满了喉咙,我猛地捂住嘴,指缝里还是漏进些滚烫的气,烫得气管发疼。

烟雾像被打翻的墨汁,瞬间涌了过来,白花花的一片,连眼前的蕨叶都变成了模糊的绿影。

“咳咳……咳……”

傣鬼的咳嗽声从烟雾里钻出来,不是轻咳,是带着胸腔震动的“嗬嗬”声,像被人往肺里塞了把沙子,每声都裹着疼。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膝盖碾过块碎石,疼得牙酸,才看见他半跪在地上,脊梁骨挺得笔直,左臂的迷彩服被划开道斜斜的口子,布料翻卷着,露出里面渗血的皮肉——伤口不深,却在往外涌血,血珠顺着胳膊肘往下滴,“啪嗒、啪嗒”落在片焦黑的芭蕉叶上。那叶子被气浪燎得发脆,血滴在上面,慢慢晕开朵小小的红,像在焦土里开出的花。

他的右手还攥着半截引线,麻绳被刀刃割得整整齐齐,断口处的纤维炸开,像朵微型的白菊。手里的匕首斜插在泥里,刀刃上沾着点麻绳的黑纤维,还有层薄薄的锈,该是刚才割断引线时,蹭到了绊发雷的铸铁外壳。

“妈的……”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里裹着点血沫,“啪”地砸在红土上。嘴角扯出点笑,不是轻松的笑,是疼出来的咧开,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黑灰,“这婆娘的机关比糯卡还阴——绊发雷藏在芭蕉根底下,引线用腐叶盖着,连触发压力都算好了,轻了不炸,重了才响,专等我们这种负重的。”

说着,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左臂一动,伤口的血又涌了些,把迷彩服的袖口浸得更沉。我伸手想去扶,他却摆了摆头,另一只手已经摸到战术背心上的急救包,“嘶啦”一声扯开包装,露出里面的止血带,动作稳得不像刚挨了炸。

烟雾渐渐淡了些,能看见刚才炸点的位置陷下去个浅坑,焦黑的芭蕉叶和红土混在一块儿,像被翻耕过的地。那半截没炸完的绊发雷外壳斜插在泥里,露出的锈铁上,还能看见模糊的生产批号——是三年前从边境流失的军用剩余物资,被洛红改造成了杀人的玩意儿。

傣鬼咬着牙系紧止血带,勒得胳膊上的青筋突突跳,“她在给我们留记号呢。”他抬眼看向芭蕉林深处,眼神冷得像结了冰,“这雷是警告,前面还有更狠的。”

风从叶缝里钻进来,带着股焦糊的甜,吹得周围的芭蕉叶“沙沙”响,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们。我攥紧手里的枪,突然觉得这片林子比刚才的炮轰区更让人发怵——洛红就藏在某个叶缝后面,像只织网的蜘蛛,等着我们一步步踩进她的陷阱里。

我刚要开口,后颈的汗毛突然炸成了刺——身后的风变了。不是芭蕉叶摩擦的“沙沙”轻响,是道带着破空锐劲的“嗖”声,像片磨利的竹刀劈着空气冲过来,裹着股生猛的力道,连周围垂落的芭蕉气根都被带得往旁边歪。

还没来得及拧身回头,后腰就被一股巨力狠狠撞上。不是拳头的硬,是像被受惊的水牛用蹄子猛踹了下,力道沉得能掀翻石头。我整个人瞬间失去重心,双脚离了地,像片被狂风卷走的破布,在空中划过道歪斜的弧线。后背“砰”地砸在棵橡胶树上,撞中的恰好是块凸起的树瘤——那树瘤积了多年的胶脂,硬得像块铁疙瘩,撞上去的瞬间,我听见自己脊骨发出“咯吱”的呻吟,胸腔里的空气“呼”地全被挤了出去,喉咙里只能挤出“嗬嗬”的声,像只被戳破的风箱,每道气流都带着撕裂般的疼。

几乎是同一秒,“砰”的闷响在旁边炸开。

傣鬼也被踹飞了。他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抬枪,就被股力道掀得踉跄,整个人横着撞在我旁边的橡胶树干上。撞击的反震让他喉结剧烈滚动,嘴角溢出点血丝。更要命的是他手里的狙击枪——枪带没扣紧,脱手的瞬间,枪身先磕在块埋在土里的灰岩上,发出“哐当”的脆响,接着“哗啦”掉进腐叶堆,枪管朝下扎进半尺深的枯枝里,伪装布被勾住,露出的金属枪管在微光里闪了下冷光。

我趴在树干上,后腰的钝痛正顺着脊椎往头顶爬,像有条烧红的铁丝在骨缝里钻。扭头时,看见傣鬼正挣扎着撑起身,左臂的止血带松了半截,血顺着手指往腐叶上滴,在深褐的叶堆里洇出串暗红的点。他盯着我身后的方向,眼神里的惊惶只闪了半秒,就凝成了冰——刚才踹我们的力道太准,角度太刁,绝不是普通毒贩能有的身手。

周围的芭蕉叶还在晃,被刚才的劲风带得“哗啦啦”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掌。腐叶堆里的碎枝还在动,是被狙击枪砸中的动静,却衬得这片林子格外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我突然想起洛红左臂的刺青,那朵被刀疤切碎的海棠——原来她不仅会玩机关,手上的功夫更狠。

“谁?”傣鬼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右手悄悄往靴筒摸去——那里藏着把备用匕首。

风从芭蕉林深处钻出来,掀动了我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处的伤口,血珠正顺着睫毛往下滚。我盯着傣鬼身后的腐叶堆,狙击枪的枪管还在微微颤动,像在提醒我们:刚才那两脚,只是开始。

我挣扎着想要抬头,脖颈却像被无形的铁钳钉在了腐叶堆里,每动一下,颈椎就发出“咯吱”的呻吟,像生了锈的合页。视线被迫从地面一寸寸往上爬,先撞进眼里的是双黑胶鞋。

鞋跟沾着层新鲜的红土,不是界河岸边那种淤黑的泥,是橡胶林深处特有的黏红土,还带着湿意,能看见清晰的马蹄印纹路——该是刚才从马厩方向蹚过来的。鞋边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灰白的橡胶底,像块被反复摩挲的老玉,边缘却还带着尖锐的棱角,划过高耸的腐叶时,“刺啦”刮下片枯叶。最扎眼的是鞋尖,有个指甲盖大的豁口,豁口边缘卷着毛边,像被碎石狠狠啃过一口,里面嵌着点暗红的东西,凑近了看,是干涸的血渍,早被红土盖得发暗。

视线再往上,是条军绿色的工装裤。裤料是粗棉布的,洗得发了白,膝盖处磨出层薄绒,沾着几点深褐的油星,该是马料袋里的豆油。裤脚被一根同色的布条紧紧扎在靴筒上,勒出圈浅浅的肉痕,露出的脚踝骨很细,却绷着紧实的筋,像段拉满的弓弦。脚踝上缠着截红布条,布面褪色成了粉紫,边缘起了层毛絮,末端却绣着半朵梅花——不是洛红枪上那种粗糙的纹样,针脚密得像蜈蚣的脚,每一针都扎得极深,把布面勒出了细痕,花瓣的尖端还沾着点透明的胶,该是被橡胶树汁溅过。

最后,我的目光终于爬到了她的脸。

不是档案照片里那种模糊的轮廓,是张近在咫尺的脸,年轻得让人发怵。二十三岁的皮肤透着种病态的白,不是健康的瓷白,是像常年泡在冷水里的纸,透着点青,连毛细血管都看得清,像蛛网缠在脸颊上。伸手去碰的话,大概会像摸块刚从界河捞出来的鹅卵石,凉得能冰透指尖。

眉毛细得像用眉粉勾上去的,尾端微微晕开,却被她刻意挑得很锋利,像两把小刀片斜插在眼窝上。眼尾比常人高了半寸,是天生的吊梢眼,转动时带着股漫不经心的狠,像猫盯着笼子里的鸟。睫毛很长,是那种天生的黑,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遮住了瞳仁——那瞳仁是深褐的,不是普通的棕,是像泡在罂粟汁里的黑曜石,深不见底,偶尔转动时,会闪过点冷光,像淬了毒的针尖。

左脸颊有道浅疤,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下颌,不长,只有两指宽,却像条苏醒的小蛇。疤是浅粉色的,边缘磨得很平滑,该是年头不短了,却在皮肤的白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不是被指甲刮的——我突然看清,疤的末端有个极小的分叉,像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斜着划了下,比如碎掉的啤酒瓶,或者……刺刀的侧刃。这道疤没破坏她的五官,反而像给这张过分年轻的脸加了道锁,锁着股说不出的诡异的美。

最让人脊背发寒的是她的嘴。唇色淡得像没血,唇纹很深,嘴角干裂得起了层皮,却总勾着点笑。不是善意的笑,是像猫玩腻了老鼠,看着猎物挣扎时那种漫不经心的咧开,露出的牙齿很白,却在犬齿处缺了个小口,该是常年嚼罂粟壳磨的。那笑意顺着嘴角的弧度往眼角爬,却没到眼底,瞳仁里还是一片深褐的冷,像结了冰的界河水。

她就站在那儿,工装裤的裤脚被风掀得轻轻晃,红布条上的半朵梅花擦过裤缝,发出“沙沙”的轻响。腐叶堆里的潮气往上涌,混着她身上那股奇异的味——不是花香,是罂粟壳晒干后的甜混着马汗的腥,还有点淡淡的福尔马林味,该是处理替尸体时沾的。

我突然想起香客背上的血海棠,想起林悦蓝布衫上的针脚,再看眼前这张脸,那道疤,那半朵梅花,像个巨大的讽刺,在橡胶林的微光里,晃得人眼疼。

“黄导,傣鬼。”

洛红开口时,声音像浸了南沙镇清晨的露水,带着点糯糯的软,不是想象中淬了毒的尖利,倒像街口卖米粉的老板娘招呼客人,尾音微微上翘,裹着点烟火气的暖。可那暖里藏着冰,每个字都像用罂粟秆磨过的,听着软,细品却有股割喉的涩。她站在那儿没动,工装裤的裤脚扫过片腐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倒衬得这声“久仰”格外沉。

说着,她抬起右脚。黑胶鞋跟沾着的红土先落在我手背上,带着点湿冷的黏,紧接着,整只鞋重重踩了下来——不是慢慢碾的折磨,是突然往下发力,鞋跟那截磨得发亮的橡胶像把淬了冰的锥子,“咚”地往我按着手枪的手骨上钻。

“呃——”

指骨像是要被钉进红土里,剧痛顺着指尖往胳膊肘窜,筋络突突跳着,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咬噬骨髓。我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冷汗“唰”地从额角冒出来,混着眉骨的血往下淌,滴在被踩住的手背上。可牙关咬得死紧,硬是没让痛呼漏出来——指缝里的枪身还带着体温的烫,金属表面的防滑纹嵌进掌心的老茧,像在狠狠提醒:这不是梦,是活生生的炼狱。

“别费劲了。”

洛红蹲下身,工装裤的膝盖压在片蕨类上,发出“咔嚓”的脆响。鼻尖离我的脸只有半尺,呼吸里的味直直扑过来——不是花香,是罂粟壳晒干后那种发腻的甜,混着点马厩的干草腥,还有丝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凉,像把浸了蜜的刀,甜得人发慌,又冷得人彻骨。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扫过眼下的疤,那道浅粉的痕跟着轻轻颤,像条醒着的小蛇。

“你们的枪,现在跟烧火棍没区别。”她的嘴角又勾了勾,唇上的干皮裂开道细缝,渗出血珠,在苍白的唇上像点了颗红痣,“保险栓早被我刚才那脚震歪了,不信你试试?”

我猛地转头看向傣鬼。

他被两个毒贩反剪着胳膊按在地上,左边那个刀疤脸正用枪管死死戳着他的后脑勺——那枪是改装过的五四式,枪身缠着的红布条比洛红发梢的更旧,边缘卷成了毛边,擦过傣鬼汗湿的短发时,像条吐信的蛇。傣鬼的额角不知何时撞破了,道血痕从眉骨斜斜淌到下颌,血珠“啪嗒、啪嗒”滴在胸前的弹夹袋上,在军绿色的布面晕开小小的黑渍,像几朵绽在暗夜里的血花。

可他的眼神没散。

那双被硝烟熏得发红的眼死死盯着洛红,瞳孔缩成了针尖,里面燃着团火,像头被铁链锁住的狼,就算獠牙被掰断,也照样要啐出带血的唾沫。左臂的止血带松了大半,血顺着被反剪的胳膊往下淌,在地上积了小小的一摊,红得发黑,却没让他的脊梁弯哪怕半分。

“红姐,这两个要不要……”刀疤脸的声音粗得像砂纸,枪管又往傣鬼后脑勺压了压,枪身的红布蹭过他的耳廓,留下道红痕。

洛红没回头,只是盯着我被踩住的手,眼尾的疤轻轻动了动:“急什么?好戏才刚开始。”

她的呼吸又喷在我脸上,那股罂粟甜腥裹着寒意,像条冰冷的蛇钻进衣领,缠得人喘不过气。被踩住的手已经麻了,可指腹还死死抠着枪身的纹路——就算真是烧火棍,此刻也要攥成能敲碎骨头的硬。远处的橡胶林里传来几声鸟叫,脆得像玻璃,在这片死寂的对峙里,显得格外诡异。

“洛红……”

这两个字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喉咙里像塞了把干沙,每滚动一下都刮得生疼。我费力地张开嘴,干裂的嘴唇“咔”地裂开道细缝,渗出血珠,混着嘴角的尘土,在下巴上凝成道暗红的痕。被踩住的手还在发麻,指骨的钝痛顺着胳膊往心口钻,可视线没移开,死死盯着她左脸颊的疤——那道疤在微光里泛着粉,像条蛰伏的虫。

她笑了。

不是放声笑,是嘴角慢慢往上挑,露出那颗缺角的门牙,牙龈泛着病态的红。眼尾的疤跟着动了动,不是剧烈的抽搐,是像刚从冬眠里醒过来的小蛇,贴着皮肤轻轻滑过,把那道浅粉的痕拉得更长了些。她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片阴影,遮住了瞳仁里的冷,却遮不住嘴角那点漫不经心的残忍。

“她是我表妹。”洛红开口时,脚在我手上轻轻碾了碾,鞋跟的棱角蹭过指节,疼得我指尖蜷了蜷。她的声音还是那股糯糯的调子,却像裹了层冰,“从小就偷穿我的鞋,戴我的耳环,对着镜子学我说话。”

说到“耳环”两个字,她抬了抬下巴,视线往界河的方向飘了飘,像在看那具浮尸的影子。“那朵银海棠,是她十三岁生日时闹着要的。”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的耳垂,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个浅浅的耳洞,“我说‘想要,就得有配得上它的狠劲’,她当时还哭了,说我吓唬她。”

风从芭蕉林里钻出来,掀动了她工装裤的裤脚,红布条上的半朵梅花擦过靴筒,发出“沙沙”的响。她低头看着我,眼尾的疤又动了动,像在笑:“现在好了,穿着我的雨衣,戴着我的耳环,连死法都跟我想的一样。”她顿了顿,脚又往下压了压,“可不是如愿了么?”

最后几个字说得轻,却像块冰锥扎进心里。我突然想起那具浮尸嘴角被划开的狞笑,想起银海棠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红”字——原来那不是模仿,是场被纵容的、最终吞噬了自己的模仿。

腐叶堆里的腥气往上涌,混着她呼吸里的罂粟甜,像在为这场荒唐的“如愿”唱着挽歌。被踩住的手已经快没了知觉,可我还是看清了她鞋尖的豁口——那里嵌着的暗红血渍,说不定就是她表妹的。

“为什么用Rkb1?”

傣鬼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片,哑得几乎劈叉。他被按在地上的肩膀猛地挣了挣,反剪的胳膊带动毒贩的手晃了晃,额角的血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滑,滴在弹夹袋上,晕开的黑渍里还沾着半片焦黑的芭蕉叶。他没看我,那双狼似的眼死死锁着洛红,瞳孔里的火几乎要烧穿她脸上的疤,“对付孩子……你不觉得脏手?”

“脏?”

洛红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似的,突然嗤笑出声。那笑声里裹着股寒气,像冰锥砸在红土上,“咔嚓”一声脆响。她猛地站起身,踩在我手上的黑胶鞋骤然移开,带起的红土“簌簌”落在我手背上,留下几道泥痕。还没等我松口气,她的靴尖已经带着风声踹向傣鬼的肋骨——不是试探,是用尽全身力气的狠踹,“咚”的一声闷响,像踢中了块浸了水的木头。

傣鬼的身体猛地弓起,像只被踩中的虾,喉咙里挤出半声压抑的痛呼,嘴角瞬间溢出血沫,“啪嗒”滴在胸前的血渍上,混出片更深的红。

“你们端我窝点时,怎么不说脏?”洛红的声音陡然拔高,工装裤的裤脚被她踹动时扫过腐叶堆,带起片“哗啦”声。她的手指在发抖,不是怕,是怒,指尖几乎要戳到傣鬼脸上,“用喷火器烧我藏在溶洞里的货时,连晒在竹架上的罂粟壳都没放过,那火舌舔着岩壁的焦糊味,怎么不说脏?”

风突然变大了,吹得周围的芭蕉叶“哗啦啦”乱响,像有无数人在暗处跺脚。洛红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左脸颊的疤在光里泛着红,像条被激怒的小蛇。

“我爹妈就是种罂粟的!”她突然吼出声,声音里混着哭腔,却比刚才的冷笑更让人发怵,“那年你们围山,用推土机碾平了整片罂粟田,我爹跪在田埂上求你们留半亩,说要给我凑学费——你们理都没理!”

她的脚又往傣鬼肋骨上碾了碾,靴底的纹路嵌进他的迷彩服,“最后他们喝农药死在田埂上时,我就在旁边!八岁!”她的声音突然劈了,像被扯断的线,“我趴在泥里,看我妈手里的农药瓶滚进排水沟,看我爹的脸被红土盖了半张——那时候你们怎么不问问我?怎么不问问八岁的我,觉得脏不脏?!”

刀疤脸毒贩想拉她,被她甩开时带得踉跄了半步。她就站在傣鬼面前,工装裤的膝盖沾着红土,红布条缠着的脚踝因为激动而绷紧,露出的筋络像条拧着的绳。阳光终于从芭蕉叶缝里漏下一缕,刚好照在她含泪的眼上——那眼里没有恨,只有片烧尽了的灰,和灰里藏着的、八岁时的自己。

傣鬼的脸白得像纸,却还在喘着粗气,被踹中的肋骨处,迷彩服慢慢洇出片深褐,像朵在暗处绽开的血花。他没再说话,可那双眼里的火,却被洛红的话浇得更旺了,像要把这片浸了血的红土,连同所有的恨与痛,一起烧个干净。

洛红的手下突然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纷纷往芭蕉林深处缩。有个矮胖的毒贩脚滑摔在腐叶堆里,怀里的手榴弹保险栓“咔啦”撞在石头上,吓得他连滚带爬往起挣;另一个脸上带疤的正往枪膛里塞子弹,手抖得像筛糠,弹壳掉在地上“叮叮当当”响,在这死寂的林子里格外刺耳。

这时,个瘦高个从人群里钻出来。他背微驼,脖颈上缠着圈发黑的绷带,该是上次被流弹擦伤的旧伤。手里的半自动步枪还在冒烟,枪管上的散热孔飘着缕缕青白的烟,混着他身上的火药味——是那种劣质炸药的硫磺腥,闻着像烧糊的鸡蛋。他举着枪走得急,裤脚勾住根芭蕉藤,“嘶啦”扯破个口子,露出的脚踝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被马镫磨的茧子。

“红姐!”他的声音劈着叉,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那解放军……带着人往这边搜了!刚才听见他们的对讲机响,说离这儿不到两百米,再不走……”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得像个生锈的铁球,“咱们就被包饺子了!”

洛红没回头。她的靴尖在我掉在地上的账本上碾了碾——那账本浸过界河的水,纸页泡得发胀,边缘卷成了波浪,被她的黑胶靴跟压出道深痕,像道狰狞的疤。“慌什么?”她的声音冷得像界河的冰,尾音却带着点笑,“解放军的皮鞋磨不过红土坡的石子,等他们蹚过这片芭蕉林,脚趾头都得磨出血。”

说着,她弯腰捡起账本。手指刚触到纸页,就猛地顿了顿——大概是被泡软的纸页粘住了指尖。她的指甲修剪得极短,指腹上全是老茧,该是常年握枪、捆罂粟秆磨的,此刻却像捏着件易碎的瓷器,慢慢把账本拎起来。

页脚的蓝布角垂下来,被风掀得轻轻晃。那布是靛蓝的,针脚处的白线被血水泡得发涨,露出里面几缕没染透的棉絮。洛红的手指抚过布角,像被什么烫了似的猛地缩了下,眼神瞬间变了——刚才那点漫不经心的笑全散了,瞳仁里像淬了毒的玻璃碴,狠厉得能刮破人,“林悦的东西……”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咬字重得像在嚼碎什么,“你们也配碰?”

话音未落,她突然扬手,把账本往我脸上摔过来。

“啪”的一声,账本砸在我额角,纸页散开又合上,像只受惊的蝶。页脚的蓝布角擦过我的鼻尖,带起股熟悉的味——不是硝烟的腥,不是红土的涩,是粉笔灰的淡香,混着点松节油的清,像林悦当年站在红土坡小学的黑板前,袖口沾着的粉笔末被风吹过来的味。

洛红盯着我,左脸颊的疤突然跳了跳,像条醒过来的小蛇。“她教你们绣海棠时,”她的声音突然颤了下,不是怕,是像被什么东西扎到了,“知道你们将来会用枪指着我吗?”

我盯着她的眼睛,突然看清她眼角的细纹里,沾着点暗红的东西——不是血,是干涸的蜡笔屑,该是刚才翻看账本里那幅海棠画时蹭的。她的手还攥着半张散开的纸页,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纸页上林悦写的“孩子”两个字,被她的指甲戳出个小洞,像颗正在流血的眼。

瘦高个还在急,步枪的枪口对着地面,烟已经散了,却还在不住地抖:“红姐,真不能等了!刚才听见机枪上膛的声,是李凯那挺重机枪……”

洛红没理他,只是死死盯着我手里的蓝布角,像要把那点靛蓝刻进眼里。风从芭蕉林深处钻出来,掀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处颗极小的痣——和林悦教案本里夹着的那张旧照片上,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眉骨上的痣,一模一样。

“她总说,”洛红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点哭腔,像被雨水泡过的罂粟壳,“绣海棠要留三分白,说‘太满了,就没活气了’。”她的手指又抚过账本上的布角,这次却极轻,像在摸片易碎的蝶翅,“可她从来没说过,人要是太干净了,在这片红土上,活不过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