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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红土上的残花(2 / 2)

这些根扎得浅,却扎得韧,顺着裂缝往下钻,往深处去,带着血,带着泪,带着红土的腥。它们等一场雨,等一阵风,等一个没枪声的黎明,想顶开碎土,冒出点绿——可这绿会是什么呢?可能是棵被踩过的野草,刚冒头就被马蹄碾了;可能是株没被虫蛀的玉米苗,结出的棒子还没拳头大;可能是孩子们课本上刚学会的“和平”两个字,方方正正的,像一家人围坐的暖,可他们连课本都快翻烂了,还没见过真正的“和平”长什么样。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红土的腥气,吹得我右臂的石膏微微颤。石膏上还别着小兰那朵紫菀,枯了,杆儿脆得像根火柴,却还竖着,像根不肯弯的骨头。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红土坡,突然觉得这片土地红得刺眼——红得像慧芳咬嘴唇淌的血,像小琴胳膊上的砖棱印,像纸花上洇开的红铅笔痕,像那些没来得及长大就枯了的绿。

它们在苦里熬着,在难里撑着,像一群被按在水里的人,每一次抬头换气,都带着血沫,却还是不肯沉下去。这世上最虐心的,或许不是彻底的绝望,而是明明知道希望像风中的纸花,一吹就散,却还要用尽全身力气,攥得指节发白,仿佛只要攥得够紧,就能攥出个春天来。

车开到界碑附近时,红土坡的风突然紧了,卷着沙粒打在车窗上,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轻轻刮着铁皮。路边的牛车就那么歪歪地停着,车板是拼接的旧木板,缝隙里卡着红土和干草,被车轮碾出的凹痕深得能塞进半根手指。车板上堆着的红薯,个个干瘪得像皱缩的拳头——表皮起了层硬壳,布满蛛网似的裂纹,最底下的那几个沾着湿泥,该是今早从地里刨出来时带的,泥块已经半干,在薯皮上结了层褐黄的痂,看着和慧芳竹篮里那几个没两样,都是被旱季榨干了水分的模样。

赶车的老汉蹲在车旁的红土上,膝盖抵着车辕,像块生了根的石头。他手里的烟杆是用界河边的芦苇根做的,杆身被磨得发亮,顶端的铜锅锈成了青黑,烟丝燃着的红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满脸的皱纹忽明忽暗——那些纹深得像红土坡上的沟壑,从眼角一直爬进鬓角的白发里,沟底积着洗不净的红土,风吹过的时候,能看见土粒在纹里轻轻动。

他穿的布鞋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鞋面蒙着层厚灰,鞋帮外侧烂了个不规则的洞,露出的脚趾蜷着,像只被晒干的老树根——趾甲盖灰黄发脆,边缘卷着,嵌着红土,最粗的那根脚趾关节肿得发亮,该是常年蜷着用力,磨出了厚厚的茧。牛绳在他手里攥得紧紧的,绳结处被勒出深深的凹痕,指节上的老茧泛着白,比砖窑里烧过的硬砖还糙,贴在绳上,像长在了一起。

“他要把红薯拉到镇上去换盐。”邓班的声音压得低,踩了脚油门,吉普车慢慢往牛车旁靠。超过牛车时,老汉恰好抬起头,烟锅在嘴角颤了颤,火星子掉在红土里,“滋”地灭了。他的眼泡肿着,眼角堆着黄白的眼屎,眼里的光比烟锅里刚灭的火还暗,像蒙着层红土的水洼,望过来时没什么焦点,只在瞥见我们军装的瞬间,眼皮轻轻抖了抖,又低下去,继续用粗糙的拇指摩挲着牛绳。

“从这儿到镇上,单程十五里地,全是红土坡,上坡时得牵着牛走,牛在前头拽,他在后头推,一步一滑。”邓班往窗外偏了偏头,我看见牛的前蹄——蹄甲磨得发亮,边缘渗着血丝,沾着的红土被血浸成了深褐,“来回三十里,天不亮就动身,得走到日头西斜才能回来。前儿个我巡逻见着他,牛蹄子裹着破布,他说‘路太硬,再磨下去,牛就走不动了’。”

风卷着老汉抽的旱烟味飘过来,呛得人喉咙发紧。他蹲在那里,烟杆在手里转了转,又塞进嘴里猛吸一口,烟圈从皱纹里钻出来,很快被风吹散。车开出去老远,我回头望了眼,牛车还停在界碑旁,像幅被遗忘的画——老汉的身影缩在红土里,牛低着头啃着路边的枯草,车板上的红薯在风里轻轻晃,像一颗颗攥紧的、发皱的拳头。

“他总说,”邓班的声音里带着点涩,“多换半两盐,孙子们喝糊糊时,就能多撒半勺,‘咸了,就不觉得寡了’。”

不知什么时候,眼角突然发潮。起初只是一点温热,像埋在石膏里的伤突然渗了点血,顺着颧骨往下爬。那热意越来越沉,聚成颗圆滚滚的泪,在眼角悬了悬,终于没撑住,“啪”地砸在垫着的军大衣上。

军大衣是旧的,藏青色的布面洗得发灰,腋下磨出的毛边沾着点红土渣——该是邓班从界碑那边带回来的。泪滴在布上,没立刻渗开,先洇出个亮晶晶的圆,像块碎玻璃,过了会儿才慢慢晕开,成个指甲盖大的湿痕,边缘泛着深褐,像把慧芳竹篮里烤焦的红薯皮浸在了水里。

又一滴泪紧跟着坠下来,顺着脸颊的纹路滑,过太阳穴时,带起点风的凉,却没压下那烫。它滑过颧骨的痣,蹭过嘴角的疤——那疤是上次在界碑巡逻时被弹片划的,此刻被泪一浸,微微发疼,像又回到了那个枪声响彻的午后。这滴泪比上一滴沉,砸在下巴上时,溅开点细沫,然后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在脖颈处积了会儿,终于坠落,“嗒”地打在左手手背上。

那烫意猛地炸开。不是温水的暖,是带着体温的灼,像小琴上次帮慧芳拾碎砖时,被砖棱划破手指,血珠滴在慧芳手背上的疼。我盯着手背上的泪滴,它在皮肤上游动,像条小蛇,把掌心里的红土渣冲开个小沟——那土渣是早上邓班递纸花时蹭上的,沾着小兰的指纹,此刻被泪一泡,竟泛出点暗红,像血。

想抬手抹把脸,右臂的石膏却突然沉得发闷。不是刚上石膏时的钝重,是带着红土坡岩层的沉,压得肩窝发酸,骨头缝里的疼顺着血脉往上爬,像有无数根锈针在扎。指尖明明离脸颊只有半尺,却像隔着条界河,怎么也够不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砸在军大衣上,砸在手背上,砸在裤腿的红土上,洇出一片又一片湿痕,像红土坡上被雨水泡软的地。

这些眼泪里裹着的,哪是水呢?

是对慧芳的疼。疼她搬砖时掌心磨穿的茧,血珠滴在红砖上,红得跟篮沿布条一个样;疼她夜里在窝棚里数砖,“一千、一千零一”,数到声音发哑,数到指节磨出红痕;疼她看着小琴胳膊上的砖棱印,偷偷转身抹泪,却在孩子们面前笑得像砖窑的火。

是对老秦的叹。叹他蹲在旱田埂上,草帽檐压得遮住眉眼,薅锄在手里攥得发亮,明明知道玉米结不出拳头大的棒,却还是天不亮就挑水,一趟三里地,水桶晃得像风中的窝棚;叹他怀里总揣着小秦的布鞋,纳了又纳,针脚密得像蜘蛛网,却在别人问起时,只说“娃爱吃新玉米”;叹他对着山洪冲垮的半亩地,蹲在红土里抽烟,烟锅灭了也没察觉,烟灰落进脖领,像撒了把碎土。

是对捶衣裳女人的酸。酸她木槌柄上的草绳,缠了一圈又一圈,绳结处的血痂结了又掉,掉了又结;酸她捶完衣裳,从窝棚摸出半块窝头,往最小的娃嘴里塞,自己嚼着草根,嘴角沾着土也笑得踏实;酸她夜里坐在窝棚门口,借着砖窑的光缝麻袋,麻线勒得手指头出血,却把缝好的麻袋往娃们面前推,说“能换块糖”。

是对扒蚂蚱孩子的涩。涩他们光脚踩在碎石上,脚后跟的血口沾着红土,像块被踩烂的桑葚,却举着铁丝上的蚂蚱笑得露出豁牙;涩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把蚂蚱装进破玻璃瓶,瓶底的浑水漂着红土,却对着瓶子说“能顶半个窝头”;涩最小的那个娃,捡起草根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却还是把捡到的小石子往裤兜里揣,裤兜破了洞,石子滚出来,他捡了三次也没嫌烦。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红土的腥气,吹得手背上的泪滴微微颤。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红土坡,那土红得发沉,像被无数代人的血浸过——坡上有老辈人的坟头,土堆矮得快平了,却还留着插过香的小坑;有磨得发亮的犁铧,扔在路边,锈迹里卡着半世纪前的谷粒;有孩子们踩出的小脚印,叠在祖辈的大脚印上,像串没写完的诗。

他们守着这片红土,真像守着块烧红的烙铁。明明烫得钻心——烫得慧芳掌心结硬茧,烫得老秦脊梁弯成弓,烫得捶衣裳女人眼角堆皱纹,烫得孩子们脚后跟裂血口——却谁也不肯松手。因为这土是他们的根啊,是埋着爷爷的骨头、爹的汗、娘的泪的地方;是哪怕种不出玉米、长不出果树,也要用手掌焐、用血汗浇的家。就像小兰攥在手心的纸花,哪怕皱了、焦了,也要捏得紧紧的,因为那是他们在苦里刨出的一点甜,是黑夜里能看见的一星亮。

又一滴泪砸在手背上,和之前的泪混在一起,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军大衣的湿痕上,把那片褐晕得更宽了。石膏还在沉,像压着半座红土坡,可心里的那点酸,却慢慢化成了点暖——暖得像慧芳烤红薯的焦香,像孩子们扒到蚂蚱时的脆笑,像这片被血浸过、被汗浇过的红土,在风里抖着,却从未真正冷下去。

邓班突然踩下刹车,吉普车的引擎“咔嗒”一声歇了,车身在红土路上顿了顿,像头喘着气的老黄牛终于肯停下脚步。他没立刻说话,先偏头看了眼我皲裂的嘴唇——唇角的皮翘着,像晒干的玉米叶,沾着点白花花的盐霜,是被风刮了一路的缘故。他伸手往驾驶座旁的储物格探,铁皮格子被他的军靴蹭得发响,“哗啦”一声翻出个军用水壶。

水壶是老式的军绿铁皮款,壶身被磨得发亮,原本印着的五角星早褪成了浅灰,边缘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白铁皮,像块没长好的疤——像慧芳手腕上那块被砖棱划的,结了痂又磨破,新肉混着老疤,白一块红一块,总也褪不干净。邓班拧开壶盖时,“啵”的一声轻响,是橡胶密封圈被扯动的声,他把水壶往我手里递,壶身带着点他掌心的温度,不烫,却比红土坡的风暖得多:“喝点水吧,看你嘴唇都裂了。”

我接过水壶时,指尖碰着掉漆的边缘,铁皮硌得指腹发疼,像摸在老秦那把卷了刃的薅锄柄上。仰头喝了口,水是凉的,带着点搪瓷缸的腥气,该是从连队的井里打的,顺着喉咙往下滑,浇得冒烟的嗓子舒服了些,却也把眼角的泪意勾得更浓——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军大衣上,和之前的泪痕混在一起,洇出片更深的褐。

放下水壶时,我望着远处连绵的红土坡。天快擦黑了,夕阳把土坡染成金红,最高的那道坡脊像道凝固的血痕,横在天边。近处的红土被晒得发脆,车辙印里的土块裂成星子状,像谁用指甲抠过,风一吹就簌簌掉渣,落在鞋面上,带着点滚烫的涩。

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慧芳为什么说“界碑边的风是腥的”。

那风不是平白无故的腥。是慧芳搬砖时淌的汗——她弯腰搬砖时,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滴,砸在红砖上“啪嗒”响,混着砖窑的灰,被风卷着,就有了股咸腥;是小琴胳膊上的血——砖棱刮破皮肉时,血珠“嘀嗒”落在红土里,红土吸了血,风一吹就扬起细沫,腥气里带着点土味;是老秦家媳妇割芦苇时的血——芦苇叶划开手心,血滴在界河水里,随波漂远,被风吹上岸,就缠在了红土坡的草叶上。

风里还有无数人的盼。是小兰攥在纸花里的——她叠花时,铅笔在“和平”两个字上描了又描,盼着字能长在纸上,像木瓜树结果;是扒蚂蚱的孩子望着玻璃瓶的——他们举着半死的蚂蚱,盼着今晚能烤着吃,明天还能摸着一只;是赶牛车的老汉攥着牛绳的——他望着三十里外的镇子,盼着红薯能多换半两盐,孙子们的糊糊能咸一点。这些盼没说出口,就混在风里,带着点甜,又裹着点苦,像没成熟的野枣。

可就是这腥气的风,吹了一年又一年。吹得红土坡的土更红了——红得像揉了血,像掺了泪,像把无数人的苦难都熬成了底色;吹得人更韧了——慧芳的腰弯了又直,老秦的背驼了却还在挑水,捶衣裳的女人木槌挥得更沉,孩子们光脚踩在碎石上,跑得比风还快。

风掠过红土坡的凹处时,卷起片枯草,草叶打着旋儿往远处飘,落在一道裂缝里。那裂缝深得能塞进半只手,黑黢黢的,却有颗草籽正从缝里往外拱——嫩白的芽尖顶着块土坷垃,歪歪扭扭的,像小兰捏着的纸花茎,却在风里抖着,不肯缩回土去。我忽然觉得,这红土坡上的种子,从来都不是草籽、玉米种,是人。是慧芳,是小兰,是老秦,是那些在风里摇摇晃晃却不肯倒下的人。他们被风刮着,被土埋着,被苦难碾着,却总在裂缝里拱,在碎土里扎,哪怕只有一丝光,也要把绿芽探出来。

邓班把壶盖拧好,往储物格里放时,铁皮碰着格子,发出“当”的轻响。他望着我手里的水壶,忽然说:“这水壶跟着我五年了,上次在界碑巡逻,被流弹打了个坑,以为要漏,结果照样能装水。”他指的是壶身侧面那个浅凹,像被拳头砸过,“有些东西,看着脆,其实韧着呢。”

风还在吹,卷着红土往车窗里钻,落在我手背上,带着点烫。我望着远处被夕阳染透的红土坡,望着那道像血痕的坡脊,忽然觉得那腥气的风里,除了汗和血,还有点别的——是小兰纸花上不肯褪的红,是小琴攥紧拳头时指节的白,是老秦薅锄插进土里的沉,是无数人把苦难嚼碎了往下咽时,喉咙里发出的那声闷响。

这些东西被风卷着,一年年往红土里渗,渗成了根,扎得比界碑还深。

车轱辘碾过连队门口最后一段碎石路时,颠簸突然轻了——柏油路面虽也裂着细缝,却比红土坡的路平整得多,像谁在粗粝的红绸上缝了块素布。远处的营房在夕阳里泛着灰蓝,墙根爬着些野藤,叶子被风刮得翻卷,露出背面的白绒,像给灰墙镶了圈毛边。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营房门口的哨兵。

他站在路边的土埂旁,军绿色的身影笔挺得像界碑,帽檐压得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滑,在洗得发白的衣领上洇出片深色。他手里拎着个军用水壶,壶嘴往下倾着,细流“簌簌”地落在脚边的花丛里,动作轻得像怕惊飞了停在花瓣上的虫。

那丛花是紫菀。

不是小兰辫梢那朵枯褐的、卷着边的,是鲜活的——花瓣层层叠叠地舒展开,边缘带着点浅粉的晕,像被晨露洗过,紫得透亮。最外层的瓣微微向外翻,像小姑娘扬起的裙边;内层的瓣攒得紧,紫得发深,像浸了浓墨的棉线。花茎细得像缝衣针,却挺得直,托着沉甸甸的花盘,在红土坡刮来的风里轻轻颤,颤得人心头发软——不是弱不禁风的晃,是带着韧劲的摇,像小兰攥着纸花时,指节发白却不肯松开的模样。

有朵开得最盛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是哨兵刚浇的,阳光从水珠里穿过去,折射出细碎的光,把那抹紫照得更清透了。这紫真干净啊,不像红土坡的红那样沉,不像砖窑的黑那样浊,倒像块被雨水洗了无数遍的天,没沾过血,没染过尘,纯粹得让人想起小兰说的“橡胶林的花”。

我忽然想起小兰辫梢那朵紫菀。是她从界河边摘的,那时花刚开败,茎秆脆得一折就断,她却宝贝似的别在辫梢,跑起来时花瓣簌簌掉,落在红土里,像撒了把碎紫。后来她把半朵枯花别在我石膏上,说“等你好了,咱们去橡胶林摘新的”,花瓣的焦痕蹭着白石膏,像道浅淡的疤。

而眼前的紫菀,正被哨兵细心地浇着水。他挪了挪脚,军靴踩在红土上没发出半点响,水壶嘴对准另一株蔫了点的,水流放慢了些,像在给哭闹的孩子喂水。有片花瓣被风吹落,飘到他的军裤上,紫得像颗落在灰布上的星,他抬手轻轻拈起,放在花丛边的土埂上,动作里带着点说不出的温柔——像慧芳给小琴擦胳膊上的砖棱印时,指尖避开伤口的样子。

风从营房那边吹过来,带着点饭菜的香,混着紫菀的淡味,把红土坡的腥气压下去了些。哨兵浇完最后一株,把水壶往腰间一挂,又站直了身子,目光投向远处的红土坡,像在望着什么。花在他脚边轻轻晃,紫得愈发分明,像在灰扑扑的红土坡尽头,突然绽开了片小小的天。

我望着那丛紫菀,望着哨兵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右臂的石膏没那么沉了。原来红土坡上不只有裂着血口的脚后跟、磨破掌心的茧,还有这样的紫——在风里颤巍巍地开,被人小心地浇着水,像无数个“小兰”“小琴”藏在心里的盼,没被血浸过,没被苦熬干,就那么干干净净地,等着风停,等着雨来,等着某天能开得更盛。

车缓缓驶进连队大门时,我回头望了眼。哨兵已经回到哨位,那丛紫菀还在路边颤,夕阳给花瓣镀了层金边,紫得像块会发光的玉。红土坡的风还在吹,可这一次,风里裹着的,除了汗和血,还有点紫菀的香,轻得像声叹息,却又韧得像根没被磨断的线。

忽而就觉着眼角的潮意还没退。起初那泪是烫的,砸在手背上像小琴掉在慧芳手背上的血珠,带着股钻心的灼;可这会儿再落下来,竟混着点说不清的暖——不是军大衣的棉絮暖,是红土坡被太阳晒透的那种暖,糙糙的,带着土腥气,却往骨头缝里钻。

抬手去接,指尖触到的泪滴里,竟裹着几粒细沙。该是风从红土坡卷来的,沾在睫毛上,被泪一泡,就跟着滚了下来。沙粒在泪里轻轻转,像老秦烟锅里没烧尽的火星,落在手背上,不硌,反倒有种踏实的沉。

我慢慢探左手进裤兜,指尖摸到那朵纸花时,心尖轻轻颤了颤。纸被揣得发潮,边角的硬壳磨软了,红铅笔涂的花瓣洇出片模糊的红,像小兰发烧时两颊的晕。掏出来时,纸角勾着根裤线的线头,轻轻一扯,线头落在红土上,飘了飘就定住了。

把它往右臂的石膏上放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小兰捏花时的指温。石膏壳子被晒得发烫,白绷带边缘沾着的红土渣早就干硬,纸花的焦痕往绷带上一贴,“刺啦”一声轻响,像火星落在干草上——那焦痕是小兰剪花时被砖窑火星燎的,黑黢黢的,却嵌着点红土,此刻贴着白绷带,竟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心口发紧,紧得发疼。

可偏就是这疼里,裹着股化不开的暖。

纸花背面,小兰用铅笔描的“盼”字早被汗泡得发虚,笔画里还卡着点砖窑的黑灰,是她捡碎砖时蹭上的。我望着那字,忽然想起她举着花跟我说“看着就不疼了”时,眼里的光比界碑的星还亮;想起小琴帮她扶着纸边,指尖被纸棱划出道血口,却攥着不肯松,说“姐,我帮你按住”;想起慧芳蹲在旁边编竹篮,竹篾划破手心,血滴在纸花旁,红得跟铅笔印一个样。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吹得纸花在石膏上轻轻晃,像小兰辫梢那朵没枯透的紫菀。我望着它,望着远处红土坡上那些摇摇晃晃的窝棚——竹片架着化肥袋,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却用石头压着四角,用草绳捆着裂缝,像群站不稳的孩子,却偏要挺着腰;望着路边石缝里钻出来的紫菀,根须扒着红土,茎秆被风刮得歪歪扭扭,花盘却始终朝着太阳,紫得透亮,像没被血浸过的天。

原来这红土坡上,最不缺的就是在苦里扎根的人。

像那些紫菀,石缝里有半寸土就能钻,风里吹得断腰也不肯蔫,开得细碎,却紫得扎眼;像这朵纸花,糙纸糊的,红铅笔涂的,被汗泡过,被火燎过,却被攥得紧紧的,像攥着半片天;像那些窝棚,化肥袋蒙的,竹片搭的,漏风漏雨,却在红土坡上扎了根,炊烟从破洞里钻出来,歪歪扭扭的,却每天都在飘——飘得像句没说出口的话:我们在这儿呢。

纸花在石膏上颤得更厉害了,红土渣从焦痕里簌簌往下掉,落在军大衣上,像撒了把碎金。我忽然就懂了,这红土坡的苦,从不是用来熬的,是用来扎根的。就像这纸花,这紫菀,这窝棚,把根往碎土里扎得深些,再深些,哪怕风再大,土再硬,总有一天,能从裂缝里挣出点绿,开出点红,让这红土坡,活得热气腾腾的。

泪还在落,可砸在手背上的泪,早没了起初的烫。混着红土的暖,混着纸花的焦香,混着远处窝棚飘来的炊烟味,倒像杯掺了土的酒,辣辣的,却让人心里踏实。

邓班拧动钥匙时,引擎“咔嗒”一声沉了下去,最后一丝震颤顺着方向盘传到掌心,像叹息落进了红土。车窗外的夕阳正往红土坡尽头沉,把营房的影子拉得老长,哨兵浇花的水壶在地上投出个歪歪的圆,紫菀的花瓣被镀了层金边,晃得人眼仁发暖。

他转过身来,军绿色的肩章在余晖里泛着暗哑的光,背后的帆布包蹭过座椅,发出“沙沙”的轻响——包里该是刚从团部领的药,硬纸盒硌着帆布的声隐约能听见。解安全带时,他的拇指先按住卡扣侧面的按钮,指腹的茧子蹭过塑料壳,留下道浅痕。卡扣“啪”地弹开时,他另一只手早垫在了我腰后,掌心的温度透过军大衣渗过来,像捂在红土坡上晒了半晌的石头,糙糙的,却烫得人脊骨发暖。

就在这时,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引擎刚熄时的余震还低些:“下个月团里要给边民送批种子。”指尖还停在安全带的织带上,那织带被晒得发脆,边缘磨出了毛,他轻轻拽了拽,把带子归位,“听后勤的老张说,有‘铁秆青’玉米种,是农科所培育的,耐旱,结的棒子能有碗口粗,去年在山那边试种,一亩地能多收两麻袋。”

他顿了顿,视线掠过我右臂的石膏,落在车窗外那丛紫菀上,喉结轻轻滚了滚:“还有些菜苗,辣椒、茄子、小白菜,都是带土坨的,好活。团里特意请了镇上的农技员,到时候跟着车来,教大伙儿怎么栽,怎么浇水——听说那技术员还会看土,能教着给红土掺点草木灰,保准菜苗长得壮。”

说这些时,他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蹭过了我手背上的泪痕。那触感粗粝得像红土坡的砂,是常年握枪、搬砖、攥牛绳磨出来的,指腹的纹里还嵌着点洗不净的红土渣,蹭过皮肤时,像有细小的火星在爬。我望着他的手,指节比砖窑的老砖还硬,虎口处有道浅疤,是去年在界碑帮老乡抬牛车时被木刺扎的,疤上还沾着点帆布包的灰。

“总会好起来的。”他最后说,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落进了红土坡的深沟,稳稳当当的。说这话时,他的眼尾皱起几道纹,那纹里藏着界碑的风、砖窑的灰、红土的腥,却在夕阳里泛着点亮,像老秦家旱田里刚浇过的那垄玉米苗,蔫了半截,却在根上憋着股劲。

我忽然注意到,他军裤的裤脚还沾着圈红土,是从界碑那边带回来的,土块干硬得结成了壳,随着他说话的动作簌簌掉渣,落在脚垫上,像撒了把碎金。车座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布包,露出半截绿苗——是株紫菀,根上还带着湿土,该是他路过营房门口时顺手拔的,想让我摆在窗台上。

风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带着紫菀的淡香,吹得邓班额前的碎发轻轻动。他的眼神落在远处的红土坡上,坡顶的窝棚在暮色里只剩个模糊的影,却像被他的目光熨帖过,不再显得那么摇摇欲坠。我望着他指尖的红土渣,望着布包里的紫菀苗,望着他说“总会好起来的”时,嘴角那道浅淡的笑——那笑里,有红土坡的沉,有边民的盼,还有种比石膏更硬的东西,像界碑的石头,稳稳地立在风里。

手背上的泪痕被他蹭过的地方,还留着点砂粒的痒,混着红土的暖,慢慢往心里钻。我突然觉得,那批种子、那些菜苗,或许不只是种子和菜苗,是撒在红土坡上的星,是栽进苦里的绿,是邓班指尖的糙、老秦烟锅的烫、小兰纸花的红,揉在一起的那句——日子再难,总有个盼头在。

我望着营房顶上的红旗时,夕阳正把红土坡染成金红。那面旗是正红的,边角被风撕出几缕细穗,却依旧挺得笔直,旗杆底部的锈迹里卡着几粒红土,是被风卷着嵌进去的。风从红土坡尽头涌来,带着砂粒打在旗面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像无数双手在轻轻扯动——扯得旗面鼓成饱满的弧,又骤然绷紧,露出背面被雨水洇出的浅痕,像谁在红布上绣了道淡淡的疤。

红旗猎猎作响的声里,我忽然觉出右臂的疼变了。先前那疼是钻心的,像有把锈凿子在骨头缝里凿,每动一下都带着石膏摩擦绷带的痒,冷汗能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可此刻,疼像被风刮薄了的云,还在,却不那么尖锐了。石膏壳子被夕阳晒得发烫,贴在皮肤上像块暖玉,绷带里的伤口在暖意里轻轻颤,倒像有只温柔的手在慢慢揉。

风裹着红土的腥气掠过时,我想起那些藏在红土里的苦。是老秦家旱田的裂——半亩地被山洪冲得露出砂石,剩下的几垄玉米结着拳头大的棒,根须在干裂的土里蜷成一团,像老汉攥紧的指节;是窝棚竹片的缝——化肥袋被风撕出的洞漏着星光,夜里能听见孩子们饿醒的哼唧,混着女人捶衣裳的“砰砰”声,在红土坡上荡出老远;是砖窑砖棱的痕——慧芳掌心的茧被磨破,血珠滴在红砖上洇成暗褐,小琴胳膊上的瘀青叠着旧伤,像块被反复揉搓的布。

还有那些缠在人身上的链。是老马家娃手里的铁丝——锈尖扎破的手指缠着破布,却还在红土里扒蚂蚱,链环是饿、是冷、是没爹没娘的慌;是赶牛车老汉鞋上的洞——露着的脚趾蜷成老树根,牛蹄子磨出的血染红了红土,链环是三十里地的路、是半两盐的盼、是孙子们碗里的寡;是界碑边的风——卷着汗、卷着血、卷着无数没说出口的怕,却又执拗地往前吹,像条勒在红土坡上的绳,紧得让人喘,却也勒着点不肯散的劲。

可风还在吹,吹得红旗愈发鲜红,吹得紫菀花瓣轻轻晃。我忽然觉得,这些苦,这些链,或许终有一天会被这风刮散。

散成种子——是“铁秆青”玉米种,落在老秦家的旱田里,根须往深土里钻,结出碗口粗的棒,玉米粒饱满得像珍珠;是辣椒苗、茄子苗,栽在窝棚前的空地上,紫的、绿的果实挂满枝,女人摘菜时不用再数着“够换半勺盐”;是紫菀的籽,被风带到石缝里,来年春天钻出片紫,把红土坡染成块没被血浸过的天。

散成花——是小兰纸花上的红,红铅笔涂得匀匀的,再不会被汗泡得发虚;是小琴辫梢的布条,洗得发白却没磨破,在风里甩得像道小旗;是孩子们手里的蚂蚱,不用再串在铁丝上烤,能在绿草丛里蹦跳,翅膀闪着绿褐色的光。

散成孩子们课本上“和平”两个字的笔画。课本是新的,纸页没卷边,油墨香混着阳光的暖。孩子们趴在窝棚的木板上写,铅笔尖在“和”字的“口”里转个圈,在“平”字的竖钩上顿一下,笔画方方正正的,像营房的墙、像界碑的石、像一家人围坐的炕桌。桌角摆着粗瓷碗,盛着玉米糊糊,撒着够味的盐,慧芳给小琴夹块烤红薯,小兰举着纸花笑,老秦抽着烟看窗外的紫菀,风从窗缝钻进来,不腥了,带着点甜。

红旗还在风里响,红得像团烧不尽的火。我望着那面旗,望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红土坡,忽然觉得右臂的石膏没那么沉了。风里的腥气正慢慢淡去,混着紫菀的香、玉米的甜、孩子们念书的声,像有只手在轻轻掀动红土坡的苦,要把底下藏着的暖,一点点翻出来。

只是那眼泪,还在悄悄淌。不是先前那种砸在手背上的烫,是细水似的,顺着眼角往下渗,过鼻梁时带着点凉,到了下颌,才慢悠悠坠下来,“嗒”地打在军大衣的褶皱里。那大衣的布面早被红土染得发暗,腋下磨出的毛边缠着半片干枯的草叶——该是从界碑旁的坡上粘来的,草叶的纹路里还卡着几粒红土渣,被泪一泡,竟在湿痕里晕开片浅褐,像滴进水里的血。

洇开的湿痕里,真能闻见点红土的腥。是界碑石缝里的土,被邓班的军靴踩了无数遍,混着他的汗;是老秦薅锄刨过的土,沾着玉米根须的涩;是孩子们扒蚂蚱时扬起的土,裹着他们指尖的血。这腥气不冲,反倒像层薄纱,裹着泪里的暖——暖得像小兰纸花上没褪的红铅笔印,像慧芳烤红薯时焦皮的香,像邓班说“总会好起来的”时,指尖蹭过我手背的糙。

更藏着点说不清的盼。是团里下个月要送的种子,抗旱的玉米种该带着层亮壳,菜苗的根须裹着湿润的黑土,像群揣着劲儿的小娃娃,等着往红土里钻;是营房门口哨兵浇的紫菀,来年该能蔓延成一片,紫得像块没被血浸过的天;是孩子们课本上的“和平”,笔画会被描得越来越深,直到能从纸页里长出来,变成砖窑不冒烟的清晨,变成界河边没枪声的黄昏,变成老马家娃碗里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

这盼里,分明站着那些人。是邓班这样的,裤脚总沾着红土,掌心的茧比砖还硬,巡逻时会给界碑旁的野花浇水,会把自己的干粮分给扒蚂蚱的孩子;是“牧羊人突击组”那样的,名字藏在迷彩服的编号里,在红土坡的风里摸爬滚打,枪托磨出的亮痕里嵌着土,急救包里的绷带总带着股紫菀的香——他们在暴雨里帮老乡抢收红薯,在雪夜里背着生病的娃往镇上跑,在界碑旁站成比石头还沉的影子,把“守护”两个字,种进了红土的裂缝里。

千千万万个他们,像红土坡上的草。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看见他们的军靴踩过碎石路,留下深浅的印;看见他们的迷彩服掠过窝棚,带起片风;看见他们把种子递到老汉手里时,指节上的老茧蹭过老汉皴裂的掌心,像两块红土在轻轻撞。他们把苦往肚里咽,把伤往肉里藏,把边民的盼往肩上扛,就像那面在风里猎猎作响的红旗,边角磨破了,颜色却愈发鲜红,把光投在红土上,投在孩子们的笑脸上,投在每道等着被绿芽撑开的裂缝里。

眼泪还在淌,湿痕在军大衣上洇得越来越宽,红土的腥和盼的暖缠在一块儿,倒像杯掺了土的酒,辣得人眼眶发热,却又让人攥紧了拳头。我望着远处红土坡的轮廓,望着营房顶上的红旗,忽然懂了:这片土地上的苦,从不是孤军奋战的熬;这些默默无闻的军人,早把自己的根,和红土、和边民的根,缠在了一起。他们会像紫菀那样钻透石缝,像纸花那样攥住希望,把所有的汗、所有的伤、所有没说出口的爱,都变成红土坡上的春——总有一天,会漫山遍野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