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双狙(1 / 2)

七月的日头把靶场的红土晒得发了疯。

不是寻常的热,是那种往骨头缝里钻的灼。红土早就被烤得结了层硬壳,脚踩上去,战术靴的橡胶底“咯吱”一声碾过土壳,碎成星星点点的渣——那些土渣像被扔进铁匠炉里烧了半宿的铁砂,泛着暗褐色的光,烫得能透过三厘米厚的橡胶底往脚心里钻。我甚至能感觉到右脚前掌的位置,有粒特别尖的土渣正顶着靴底,把灼热聚成个小点,顺着神经往天灵盖窜,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趴在伪装网下的第三十七个钟头,迷彩服早就没了原本的纹路。

肩窝处的布料被汗水浸成深绿,像块泡透的苔藓,能拧出半杯咸水来。领口往下淌的汗顺着锁骨窝拐了个弯,钻进战术背心的弹匣缝里,“嗒”地滴在狙击枪的护木上,没等渗进去就被蒸腾成了白汽。最靠近胸口的那块迷彩布,早被反复浸透又晒干,硬得像块纸板,蹭在下巴上能感觉到细小的毛刺,扎得皮肤发紧。

狙击步枪的护木烫得能煎鸡蛋。

不是刚从枪套里抽出来的凉,而是被我右肩窝的体温焐了三个钟头的热,带着股木头被烤透的焦香。护木上缠着的防滑胶带磨出了毛边,是上个月练快速转移射击时蹭的,此刻那些毛边卷成小卷,像圈没拆的绷带,被汗水泡得发亮。金属制的枪管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不是柔和的反射,是直愣愣的锐,像根烧红的钢针,斜斜地扎向天空,把路过的云都戳得晃了晃。我得微微眯着眼,才不至于被那光刺得流泪——瞄准镜的镜片早被这光镀上了层金,十字准星的黑线条在里面显得格外沉。

1200米外的移动靶还在晃。

不是规律的左右摆,是被午后的热风推得东倒西歪,在瞄准镜里缩成个模糊的灰影,像片被风吹得打旋的枯叶。我盯着那灰影,指尖在扳机上轻轻碾了碾。指腹的老茧比护木的胶带还厚,是这半年练出来的——春天练固定靶时,老茧刚能盖住指腹的纹路;夏天练移动靶,茧子边缘被扳机磨出了毛边;现在,这层茧硬得像块小铁片,蹭过扳机的防滑纹时,能听见“沙沙”的轻响,像在数着秒。

这是今天的第37轮加练。

裤兜里的秒表震了震,是早上五点扎进靶场时按的启动键,现在屏幕上的数字已经跳到了“08:47:23”。晨光刚漫过靶位时,我在100米处打穿了第12块靶纸;日头爬到头顶时,趴在模拟崖壁上练俯角射击,肘部的护具磨破了皮,血珠渗出来,在伪装网上洇出朵暗红的花;现在,日头往西歪了半寸,1200米的移动靶成了最后一道坎。

瞄准镜里的十字准星突然稳了。

不是刻意屏住呼吸的僵,是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定。移动靶晃到最左端的瞬间,我看见准星的竖线和靶心的边缘重合了——就像昨天下午,傣鬼趴在我旁边说的:“1200米的风会骗你,但准星不会。你磨了半年的不是枪,是让心跳跟着准星走的本事。”他的护木当时也烫得厉害,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热浪里散得飞快,耳后的疤痕被晒得发红,像道没褪的记号线。

指尖慢慢加力,扳机的阻力越来越明显。

护木的热顺着掌心往胳膊里钻,红土的灼透过靴底往腿上爬,远处的风卷着靶场的尘土“呜呜”地响,像在替我数着倒计时——三天后,这把枪要跟着我上飞机,飞过国境线,落在喀山的雪地里。那里的土是白的,风是冷的,靶心却和此刻1200米外的灰影没两样,都得被这十字准星钉死在正中央。

“呼——”

我缓缓吐出半口气,胸腔的起伏带着护木轻轻颤了颤。瞄准镜里的移动靶晃到了十字中心,像片终于落进蛛网的叶子。指腹的老茧彻底贴在扳机上,防滑纹的沟壑嵌进茧子的缝隙里,像长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靶机“哐当”一声启动了。

移动靶带着风声往右侧滑去,我指尖的力道刚好冲破最后一丝阻力——“砰!”

枪声裹着热浪炸开时,1200米外的靶纸中央,多了个焦黑的洞。阳光透过瞄准镜的镜片照进来,把十字准星的影子投在我手背上,像枚刚盖上去的印,烫得人心里发紧,又暖得让人想笑。

远处的观测位传来声哨响,是傣鬼的信号。我撑着枪想坐起来,后腰的肌肉突然发僵——那是上周练跪姿射击时扭的,当时没当回事,现在被汗水泡得发疼,像有条小蛇在肉里钻。但我没停,抓着护木慢慢起身时,看见靶场边缘的铁丝网外,辛集兴昨天挂包子的栏杆还空着,风卷着红土往那边跑,像在替我们往远处捎信:

再磨三天,就能把这红土的温度,带到喀山的雪地里了。

傣鬼的身影在百米外的观测位上,像块钉在红土里的铁。

他半跪在迷彩伪装的观测台前,望远镜的镜片反射着日头的金芒,晃得人不敢直视。战术背心早被汗水泡透,原本的橄榄绿在肩窝、腰侧洇出深浅不一的深色印子——最浓的那块在左胸,是弹匣边缘压出的弧线,像条刚漫过河岸的河;往下蔓延的纹路顺着肋骨走,在腰侧打了个旋,活脱脱一幅浸了墨的地形图。他抬手抹了把额角,手背的汗甩在观测台的铁皮上,“啪”地溅成细碎的星,没等落地就被热浪蒸成了白汽。

对讲机的电流“滋滋”响了两声,像根被晒化的塑料绳在摩擦。

“风速3.2米\/秒,湿度65%,修正0.5密位。”他的声音钻出来时,裹着靶场特有的沙砾感,每个字都像从被烤焦的红土里捞出来的,带着灼人的温度,“移动靶第七个显靶位,三秒后启动。”尾音混着远处靶机齿轮转动的嗡鸣,像只被按住翅膀的蝉,在热浪里挣出细碎的颤。

我没敢应声,喉结往下滚了滚。

唾沫咽到嗓子眼时,被灼得发疼——那是早上五点啃的压缩饼干还没消化透,此刻在空胃里泛着涩。右手指尖搭在扳机上,指腹的老茧蹭过防滑纹的棱,“沙沙”的轻响里,能数清纹路的每道沟壑:最浅的那道是三月练固定靶时磨的,深些的两道是五月打移动靶刻的,现在又添了道新痕,是这两周练快速狙击时,被扳机反复刮出的白印。

这一个月的日子,像被日头烤成了脆片。

天刚蒙着层灰蓝时,我们已经趴在了靶场最东边的固定靶位。晨光刚漫过100米靶纸的边缘,我手里的枪已经响了十七次——那时的红土还带着夜露的凉,趴在上面能感觉到土粒往迷彩服里钻,可肩膀抵着枪托的位置,早就被后坐力震得发麻。傣鬼在旁边数着弹孔,铅笔在记录板上划得“沙沙”响,“十环偏下两指,呼吸没沉到底”,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裹着土腥,在晨光里散得飞快。

日头爬到头顶时,模拟崖壁成了最磨人的坎。

三米高的岩壁被晒得发烫,趴在突出的岩石上练俯角射击,肘部的战术护具早被磨穿了三层。最严重的那天,结痂的伤口蹭在粗粝的岩石上,“刺啦”一声撕开半寸,血珠顺着岩壁往下淌,在红土上洇出朵细小的花。傣鬼蹲在崖下递急救包,黑檀木柄的匕首划开包装纸,碘伏倒在棉球上的凉混着他指腹的热,“这点血算什么?”他捏着棉球往伤口上按,力道重得能把疼压进骨头,“等去了喀山,东欧那帮小子的子弹,可比这石头尖多了。”

星子缀满靶场时,战术推演室的灯比日头还烈。

连长李强把塞尔维亚队的比赛录像投在墙上,屏幕里的狙击手趴在雪地里,伪装网和雪融成一片,只有瞄准镜的反光偶尔闪一下。“看清楚这1.2秒。”他手里的红笔在屏幕上圈出个圈,笔尖戳得投影布发颤,“三次短吸一次长呼,呼吸节奏比你们打固定靶时还稳。”红笔的痕迹在“1.2秒”上叠了三道,像道勒在神经上的绳,我们盯着屏幕里的弹道轨迹,直到眼睛发酸,才发现窗外的星子已经沉到了靶场尽头。

此刻,对讲机里的电流声突然变尖。

“三——”傣鬼的声音裹着沙砾感往下压,像在攥着根即将绷断的线。

我猛地屏住呼吸,胸腔里的热浪瞬间沉了下去。瞄准镜里的十字准星死死咬着1200米外的靶位,那片灰影还没显形,但我已经能想象出它弹出的瞬间——就像这一个月练过的三千两百七十次那样,靶机的齿轮会“咔当”一声,靶纸带着风的阻力往前冲,而我的手指,要在那0.3秒的间隙里,把所有的疼、所有的汗、所有被红土烤进骨头里的劲,全压进扳机的那道缝里。

“二——”

右肩窝抵着的枪托突然发烫,像有团火顺着护木往胳膊里钻。肘部的旧伤在汗水里隐隐发疼,那道结痂的疤似乎又在痒,像在提醒我那些趴在岩石上的午后——原来所有的疼都不是白受的,它们此刻正顺着神经往指尖聚,凝成股沉得能攥住风的劲。

“一——”

傣鬼的尾音刚落,远处的靶机传来“哐当”一声脆响。

我指尖的老茧已经嵌进扳机的防滑纹里,像长在了一起。瞄准镜里的灰影猛地弹出,带着热风的阻力往右侧晃,而十字准星的竖线,像道焊死的钢,稳稳地追了上去。

靶机的齿轮突然“哐当”一声咬合,像有只生锈的铁爪猛地攥紧了发条。不是平缓的启动,是带着顿挫感的冲——金属靶板从掩体里弹起的瞬间,我甚至能看见靶纸边缘被气流掀起的细褶,像片突然张开的灰蝶翅膀。

预压扳机的手指在那一秒猛地发力。

不是刻意的狠,是种从肩窝沉到指尖的劲。指腹的老茧嵌进扳机的防滑纹里,“咔”地扣过那道临界点。子弹破膛的脆响裹着热浪炸开,像颗炸雷在耳边炸响,硝烟味混着红土被烤焦的腥气往鼻腔里钻,护木的后坐力撞在右肩窝,把那道旧伤撞得发麻——那是上个月练快速转移射击时,被连续三十次后坐力震出的淤伤,此刻像块发烫的铁,贴着骨头往外散疼。

子弹飞行的1.5秒,像被拉成了根紧绷的线。

我盯着瞄准镜里的十字准星,看着子弹的弹道在热浪里微微上飘,像条被风吹歪的银线,最终“噗”地扎进靶心的十环。靶纸震颤的波纹顺着瞄准镜的镜片传过来,像水纹漫过掌心,痒得人指尖发麻。

远处观测位突然扬起道绿。

不是蔫蔫的垂着,是傣鬼把信号旗猛地举过头顶,绿色的绸布在烈日下绷得笔直,像根突然从红土里钻出来的草。风卷着旗角往我这边飘,连带着他的喊声都被扯得发飘:“十环!正中心!”

对讲机里随即炸出他的笑声,带着明显的喘。

“还行啊黄导,”他的声音裹着电流的“滋滋”声,尾音还带着点没喘匀的颤,“没把上周磨出的准头还给靶场。”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半跪在观测台后,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滴在记录板的“37轮”字样上,把铅笔字晕成片浅蓝,就像每次我打出好成绩时那样,他总爱故意拖着长音调侃,眼里的光却亮得像靶心的弹孔。

撑着枪起身时,后腰的旧伤突然像被谁攥住了。

不是钝钝的疼,是道尖锐的抽紧,像根铁丝猛地勒住第三根肋骨。我下意识地弓了弓背,冷汗瞬间从战术背心的领口冒出来——这伤是上个月练断崖狙击时挣的。那天模拟崖壁的岩石被晒得发烫,我从三米高的掩体滑下来时没稳住,战术背心里的弹匣“咚”地撞在肋骨上,当时只觉得闷,晚上躺倒在床上才发现,吸气时那地方像塞了团烧红的棉絮,疼得我三天没敢深呼吸。

傣鬼当时蹲在我身边,黑檀木柄的匕首“刺啦”划破急救包的塑料皮。

碘伏棉球擦在伤口上的凉,混着他指腹的热,在皮肤上拧出股说不清的劲。他的动作不算轻,棉球摁在淤伤处时,疼得我差点咬住嘴唇,“这点疼都扛不住?”他抬眼时,耳后的疤痕在日头下泛着红,像条没褪的记号线,“去了喀山,东欧那帮小子的子弹可比这弹匣尖多了——到时候疼得龇牙咧嘴,准星能歪到靶外去。”

我此刻扶着枪托喘着气,看着远处的傣鬼正把信号旗卷起来。他的战术背心被汗水洇出的深色印子,在后背连成片,像幅被雨水泡透的地图,最下端的衣角沾着圈红土,是刚才蹲在地上捡铅笔时蹭的。

风突然卷着红土往这边跑,钻进我出汗的领口,烫得锁骨窝发疼。后腰的抽紧感慢慢缓了些,像根松开的铁丝,可那点疼还在,像枚没拔的刺,提醒我这一个月的日子——靶场的红土磨破了三双战术靴,护木的防滑胶带换了五次,指腹的老茧厚得能盖住指纹,而这些,都要跟着我们去喀山,去接住那些更尖的疼,更烈的风。

“歇十分钟,”傣鬼的声音从对讲机里钻出来,带着点笑意,“下轮练俯角,让你尝尝上个月摔那地方的‘甜头’。”

我低头看了看后腰,战术背心里的弹匣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颗跳得沉稳的心脏。远处的红土在日头下泛着金,1200米外的靶机已经复位,等着下一轮枪响——还有三天,这把枪就要带着红土的温度,飞过国境线了。

辛苦不是挂在嘴边的词,是浸在骨头缝里的实。

右手的指节早没了原本的肤色。不是训练后的微红,是紫黑交加的肿,像被冻透的茄子,透着股发僵的硬。最严重的是食指和中指,扣扳机的位置鼓出个小硬块,摸上去像块埋在皮肉里的碎石——那是腱鞘炎在较劲。五盒肌效贴缠在指节上,边缘被汗水泡得卷了边,黏在战术手套的内侧,每次蜷手指都能听见“沙沙”的响,像层没拆的绷带,把疼牢牢锁在里面。可就算这样,每天凌晨五点,这两根手指还是得准时搭在扳机上,把肿疼压成准星里的稳,不然喀山的雪地里,东欧队员的子弹可不会等你消肿。

侧脸的菱形红痕是冻土给的纪念。

上个月练雪地隐蔽,趴在结着薄冰的冻土上,伪装网的网格勒进颧骨,起初是麻,后来是火烧似的疼。等爬起来时,镜子里的侧脸多了六道红痕,横平竖直地拼出菱形,像枚没褪色的邮票,印在颧骨最高处。三天没消,洗脸时毛巾蹭过,疼得人龇牙咧嘴,傣鬼在旁边笑:“挺好,省得画伪装油彩了,这红痕比油彩还结实。”可他转身给我递冻伤膏时,指腹蹭过红痕的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什么。那红痕后来褪成了浅褐,却在皮肤里留下道印,像在提醒:冻土的冷和日头的热,都是要刻进肉里的。

深夜的战术推演室,空气里飘着压缩饼干的渣。

墙上的时钟跳过凌晨两点,屏幕里俄罗斯队员的匍匐身影还在反复播放。他们的战术服上沾着冰碴,呼吸的白气在伪装网前凝成小雾,每前进半米,枪管都要贴着雪地轻蹭,避免反光——这是我们看的第27遍录像。胃里空得发慌,像被掏走了半块,连长从抽屉里扔过来包压缩饼干,塑料包装“哗啦”响,我掰了半块塞进嘴里,嚼着像吞晒干的红土,渣子往喉咙里钻,剌得人想咳嗽。可谁也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笔,傣鬼在记录板上画着他们的匍匐节奏,铅笔尖戳穿了纸,“看这间隔,每12秒调整次呼吸,比咱们的战术手册还严”,他说话时嘴里的饼干渣喷在纸上,像撒了把碎盐。

屏幕里的雪突然晃了晃。

是俄罗斯队员的瞄准镜反射的光,在雪地里闪了下,像颗埋在白里的星。他们趴在那里,战术服和雪融成一片,只有睫毛上的冰碴在动——那冰碴多像我们此刻额角的汗,他们的冷和我们的热,其实是同一种重量。都是把骨头磨进动作里,把疼咽进喉咙里,把每个0.1秒的误差抠到极致,不然靶心的弹孔不会为你留位置。

我咬碎最后一口压缩饼干,渣子混着唾液往下咽,胃里的空荡感轻了些。指节的肌效贴又卷了点边,蹭在记录板上,留下道浅白的痕。窗外的星子落了半宿,靶场的红土在月光下泛着暗褐,像块被压实的铁。

这辛苦哪是一天两天的事?是从三月的春寒到七月的酷暑,是从指节的肿到侧脸的痕,是压缩饼干的渣混着录像里的雪,一点点渗进骨头缝里,长成股撑得住枪托的劲。等真站在喀山的靶场上,这些浸在骨子里的辛苦,就会变成十字准星里的稳,变成子弹破膛时的脆,变成比任何勋章都沉的底气。

离出发去俄罗斯只剩两天时,靶场的红土被日头烤得发脆,每粒土渣都像烧红的铁砂,粘在战术靴底甩不脱。我趴在1500米靶位后,瞄准镜里的十字准星正死死咬着移动靶的边缘,指腹的老茧蹭过扳机防滑纹的“沙沙”声,混着傣鬼报风速的低语,在热浪里滚成团紧绷的弦——这是今天第42轮加练,连长刚在对讲机里吼过,“最后两天,把误差压进0.3密位里”,谁也不敢松半分劲。

哨兵小李突然猫着腰跑过来时,我的子弹刚击穿第17个十环。他的作训服后背全是汗渍,跑到靶位边时喘得像拉破的风箱,“黄导,营门口……有人托我给你带东西。”

我没回头,指尖在扳机上碾了碾,“让他放观测台,等我打完这组。”

“是辛师傅。”小李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他说不打扰你训练,就托我把这个给你。”

“辛集兴?”我心里猛地跳了下,瞄准镜里的十字准星晃了半寸。傣鬼在观测位那边敲了敲对讲机,“风速变了,修正0.2。”我赶紧稳住呼吸,后腰的旧伤却突然抽紧——这两天满脑子都是弹道、风速、密位,竟没空想过他会不会来。

小李把个铁皮盒塞进我战术背心里袋时,盒盖边缘的锈迹蹭过锁骨窝,带着点凉。“辛师傅说,这是桃九垭口的红土,”他顿了顿,学着辛集兴的语气,慢吞吞地传话说,“让你出发前缠枪上,说土实,能压得住场子。”

我捏着盒身,能摸到里面细布裹着的土块,棱角硌着掌心,像块没焐热的铁。“他还说啥了?”

“就两句。”小李挠了挠头,额角的汗滴在靶位的红土上,洇出个小坑,“说‘枪是铁的,人得顾着自个儿’,还说……等你们拿了第一回来,他在俱乐部煮好羊肉汤等着。”

话音刚落,傣鬼的催促声从对讲机里钻出来,“黄导,靶机复位了。”我赶紧把铁皮盒往内袋深处塞了塞,红土的碎末顺着布缝漏出来点,粘在掌心的汗里,凉得像块冰。

等这组移动靶打完,直起身时,日头已经往西歪了半尺。我往营门口的方向望了望,铁丝网外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红土往靶场跑,掀起的土雾里,仿佛能看见个熟悉的蓝布工装背影——该是他走了有阵子了,连栏杆上都没留半分痕迹,不像前两次,总留着包子的热气、润喉糖的玻璃纸,让人能寻到点他来过的影。

夜里躺在战术推演室的行军床上,我才敢拆开那铁皮盒。细布裹着的红土果然是桃九垭口的颜色,深褐里透着点暗红,像熬稠的血。盒盖内侧的刻痕还在,是去年冬天他在拳台边给我刻筹码时蹭的,歪歪扭扭像道没说完的话。我捏起一撮土,指尖的纹路立刻被染成暗褐,突然想起小李传的话,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下——他总这样,知道我这时候最熬人,从不说煽情的,只把关心揉进红土里、羊肉汤里,像他缝补丁时的针脚,看着糙,却把劲全沉在了最里层。

第二天凌晨练雪地伪装时,我把红土混着细布缠在了护木上。红土的碎末渗进防滑胶带的毛边里,像长在了一起。瞄准镜里的十字准星落靶心时,突然觉得这红土真的在发力——它没说什么,却把那句没当面听的“等你们回来”,变成了扳机上的稳,变成了呼吸里的沉,变成了靶场日头下,最扎实的那股劲。

出发去俄罗斯那天,营区的白杨树叶被秋风吹得簌簌落,铺在水泥地上像层碎金,踩上去“咔嚓”响,叶梗的尖还带着点没褪的绿。晨光刚漫过办公楼的檐角,把营区的白墙染成淡金,远处靶场的红土在雾里泛着暗褐,像块没醒透的铁。

连长站在卡车旁,军靴碾过片卷边的杨叶,“碾”出声脆响。他的作训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胳膊上,晒痕在肘弯处拐了个明显的弯——是常年架枪晒出来的,像道没褪色的分界线。手里捏着两面小国旗,红得发亮的布料在风里轻轻晃,边角烫的金边在晨光里泛着细闪,针脚密得能数清,该是军需处的老班长连夜缝的。

“拿着。”他把国旗往我和傣鬼的战术背囊里塞,布料的斜纹蹭过我的指腹,糙得像靶场的红土。“你背囊侧袋有空间,”他拍了拍我的背,又转向傣鬼,“你的弹匣别太靠外,别把布料磨破了。”说话时,他喉结滚了滚,眼角的细纹里还卡着点靶场的红土——昨天他肯定又去靶场盯了半夜。

小国旗塞进背囊时,我摸到布料上的纹路:横七竖八的,像张没画完的战术图。“这红,”连长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沉,“跟辛集兴刷在俱乐部墙上的‘拳正心正’一个色。”他指节敲了敲国旗的红面,“那字是他爬梯子刷的,去年夏天,晒得后背起了层皮,说‘兵得有股正劲,跟这红漆似的,褪不了色’。”

他的手掌压在我和傣鬼肩上时,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老茧——是常年握枪托磨的,指节处还有道浅疤,是去年演习时被跳弹划的。“记住你们的背后是整个中国陆军。”这句话从他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股砸进红土里的沉,力道重得能把我战术背心里的弹匣压得“咔啦”响,“海军的老顾他们已经在莫斯科等着了,老顾那小子昨天还发消息,说‘陆军要是掉链子,我就把你们靶场的红土全换成海沙’。”他笑了笑,眼角的纹更深了,“团体第一的奖杯,必须给我抱回来。不光给中国陆军争脸,也给辛集兴那面墙,添笔新颜色。”

卡车引擎“轰隆”启动时,我下意识回头。风卷着白杨叶扫过裤腿,带着股秋晨的凉。营门口的老槐树下,辛集兴站在那儿,背对着晨光,影子被拉得贴在地上,像片没卷起来的迷彩布。他手里攥着块战术布,是用旧作训服改的,布料洗得发白,左胸位置还留着块浅褐的印——是去年我趴在上面练瞄准,汗渍洇的。

红漆写的“靶正心正”四个字,在布上洇得发沉。“正”字最后一笔的漆还没干,珠状的红漆顺着布纹往下爬,爬得慢极了,在“心”字的勾上顿了顿,“嗒”地滴在他的解放鞋尖,像颗没干透的血珠。他没抬头,眼睛盯着那块布,指腹反复蹭过“靶”字的竖划,布角被风掀起时,能看见他手腕上的金表链——比上次在靶场见时,链节磨得更亮了。

傣鬼突然碰了碰我的肘弯,“看前面。”我转回头,看见连长在卡车驾驶室里冲我们竖大拇指,晨光从他耳后照过来,把鬓角的白头发照得发亮。背囊里的小国旗随着卡车的颠簸轻轻晃,红得像团火,烫得我心口发紧。

后视镜里,辛集兴的身影越来越小,手里的那块布却始终红得扎眼。风把白杨叶吹得漫天飞,我突然想起他第三次托哨兵带红土时说的话——“等你们回来,羊肉汤管够”。此刻那红漆的“靶正心正”,像句没说出口的誓,跟着卡车的轱辘,往国境线的方向滚,滚得又沉又稳。

喀山靶场的七月,风里裹着晒透的草香。

不是伏尔加河面上的凉,是从靶场边缘的黑麦草里钻出来的暖,带着阳光烤过的麦芒涩和泥土的腥,“呼”地撞在各国国旗的旗面上。18面国旗在烈阳下绷得笔直,像被无形的手拽着——俄罗斯的白蓝红三色旗最宽,旗面被风掀起时能看见边缘的毛边,是常年在外晾晒磨的;塞尔维亚的红蓝白旗上,国徽的金线在光里跳,风过时“哗啦”作响,像谁在抖块浸了汗的绸布;中国国旗的红最扎眼,五角星的黄被晒得发亮,旗绳磨得旗杆“咯吱”响,那声响里,混着远处河面的浪和我们背后靶场的红土味。

18支队伍的狙击枪在靶位前排开,冷光漫成一片。

塞尔维亚队的24斜架在伪装网上,枪管缠着层新鲜的椴树叶,叶梗还带着汁水的黏,能看见叶脉上的细毛——该是今早刚从靶场周边的林子里摘的,树叶的绿和草地的青混在一起,不仔细看,几乎辨不出枪管的轮廓。他们的狙击手正用麂皮擦瞄准镜,镜片反射的光在草叶上扫过,像道游移的银线。

俄罗斯队员的战术背心上,“车臣反恐”的勋章别在左胸,铜质的章面被晒得发烫,边缘的齿痕却依然清晰——那是真刀真枪磕出来的,章背面的别针弯了个小角,该是某次任务时被弹片撞的。他们的SVd狙击枪护木缠着防滑绳,绳结打得紧实,绳头用火烧过,硬得像根小钉子,蹭过草皮时带起细绿的屑。

我和傣鬼的88式狙击枪立在晒硬的草地上,护木上缠着的细布被风掀起边角,露出底下暗褐色的土——是桃九垭口的红土,被我们用杵子碾成了粉,混着凡士林抹在布上,再一圈圈缠紧。布纹里的土粒被风扫得微微动,像群没睡醒的虫,牢牢扒在木头上。护木靠近枪托的位置,还留着道浅痕,是上个月练快速转移时,枪托撞在岩石上磕的,此刻那痕里也嵌着红土,像道结了痂的疤。

傣鬼正用指腹蹭枪管的蓝钢,指尖的老茧蹭过金属面,“沙沙”响。阳光落在他手背上,能看见血管的青在皮肤下跳,他的88式护木上,红土布缠得比我的紧,布角掖在第三道防滑纹里,是他说的“别让风掀起来,土得贴着枪才管用”。我低头看自己的枪,红土布的边缘有处松了,露出半寸深褐的土,像块没藏好的胎记——突然想起辛集兴托哨兵带红土时说的“土实,能压得住场子”,此刻那土被风一吹,非但没掉,反而往木缝里钻得更深了。

不远处,裁判举着信号旗走过,军靴踩在晒硬的草地上“咔嚓”响。他的目光扫过每支队伍的枪,在我们的88式前顿了半秒——该是看见了那层红土布,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下。我攥紧枪带,指腹的老茧蹭过红土布的糙,突然觉得这土比任何伪装都管用:它带着桃九垭口的日头味,带着靶场匍匐时的汗味,带着辛集兴指尖的温度,把“我们来了”四个字,全浸在了枪管的冷光里。

风又热了些,国旗的“哗啦”声盖过了草叶摩擦的轻。18支枪的冷光在烈阳里碰出无形的尖,而我们的88式上,红土布被风掀起的边角正慢慢落下,把暗褐的土重新藏好,像把没出鞘的刀,在草地上沉得扎实。

团体赛第一轮“双人协作狙击”开始时,喀山靶场的日头正毒得像块烧红的铁。

我们趴在草绿色伪装网下,网眼缠着新鲜的黑麦草和蒲公英,草叶被晒得发蔫,边缘卷成小筒,蹭在脸颊上带着股被烤透的涩。身下的土地早被晒得发烫,隔着迷彩服能感觉到热浪往上钻,后腰的旧伤被蒸得发紧,像贴了块滚烫的膏药。睫毛上挂着的不是霜,是凝结的汗珠,每眨一次眼,汗珠就顺着睫毛尖往下滚,“嗒”地滴在伪装网的网格上,没等渗进土里就被蒸腾成了白汽,在眼前晃出片模糊的晕。

瞄准镜的镜片每隔半分钟就得用麂皮擦一次。不是因为霜气,是阳光折射的热流在镜片上凝成了层薄雾,混着靶场扬起的细沙,让十字准星的边缘发虚。我捏着麂皮的边角,指尖的汗把皮子浸得发潮,擦到第三遍时,终于在镜片上磨出片透亮,能看清500米外靶位的钢板反光——那反光在热风里微微颤动,像块被晒化的银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