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红土与准星(1 / 2)

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奶,把十米外的梧桐都泡成了团模糊的灰。傣鬼的战术靴碾过最后一片枯叶时,我数着那声响的层次——先是靴底钢钉磕上叶脉的“咔”,再是冻透的叶肉崩裂的“嚓”,最后是叶柄连着细枝坠地的“嗒”,像串被冻硬的珠子掉在铁皮上。这脆响在雾里荡开半尺,刚够着我们刚才藏身的老槐树,就被更沉的白吞没了。

他的军靴后跟沾着片霜,是凌晨趴在俱乐部后墙根时蹭的,此刻被体温烘得半化,在皮革上洇出弯月形的痕,像道没干的泪痕。我盯着他战术背心的下摆,那里别着的匕首鞘正微微颤,黑檀木柄上的“稳”字刻痕蒙着层雾,去年在桃九垭口追逃犯时,他就是攥着这柄刀劈开荆棘的,那时刻痕里还嵌着红土,现在却盛着满当当的白。

就在枯叶的余响快要沉进雾底时,“刺啦——”

傣鬼的战术背心突然抖了下,像被什么东西蛰了。那声响裹着电流的焦糊味钻出来,不是枪械上膛的脆,也不是树枝刮过战术服的糙,是种带着温度的锐,像铁匠铺里刚烧红的铁丝,“嗤”地戳进结着薄冰的晨雾里。雾气被这声响烫得猛地一缩,最贴近地面的地方裂开道细缝,露出底下冻硬的土地,像块被划开的冰面。

枝头残叶上的霜花被震得簌簌往下掉。不是轻盈的飘,是急慌慌的坠,有的落在我战术帽的檐上,“嗒”地碎成细粒;有的钻进我后颈的作战服领口,凉得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顺着脊椎往下滑,激得汗毛全竖了起来。

傣鬼的脚步猛然地顿住。

不是寻常的停步,是整个身子突然僵住,脚踝的肌肉猛地绷紧,战术裤的褶皱被拉成直线,像根瞬间绷紧的弓弦。右手几乎是带着残影抬起来,精准地按向腰间的对讲机——那动作熟得像刻在骨子里,去年野营拉练时遇袭,他也是这样,半秒内就摸到了通讯器,那时树枝刮破了对讲机的塑料壳,在侧面犁出三道白痕,像三道没愈合的疤。

此刻他的指腹正蹭过那三道痕。

战术手套的掌心磨出了洞,能看见指腹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枪攥出来的,沟壑里还嵌着靶场的铜屑。他攥得太用力,塑料外壳被按出微不可察的凹,三道白痕在雾里泛着亮,像三颗突然亮起的警示灯。对讲机还在“刺啦”响,电流的杂音里裹着模糊的人声,像隔着层浸了水的棉絮,听不真切,却带着股火烧眉毛的急,把雾里的宁静戳得千疮百孔。

这声“刺啦”像道闸。闸前,雾里只有我们的呼吸声(白汽在唇前聚了又散)、远处哨兵换岗的轻响(军靴碾过碎石的“沙沙”)、还有俱乐部里隐约传来的牌桌声(筹码碰撞的“叮当”),带着种潜行时特有的、紧绷的静;闸后,空气里突然多了股焦灼,像被投进滚油的水,瞬间腾起弥漫的烟。

傣鬼按在对讲机上的手开始用力,指节透过战术手套透出白,把内袋里的东西顶得更显——是那张从食堂带出来的会员卡,塑料壳的棱角在布料上顶出三道硬棱,和对讲机侧面的白痕刚好对齐,像组没说出口的密码。我看见他喉结滚了滚,咽下去的大概不止是雾汽,还有刚才在破窗看到的画面:辛集兴弯腰捡筹码时,后腰那道硬邦邦的鼓包,以及内袋露出的那点红。

枝头又有霜花坠下来,这次落在傣鬼的手背上,被他掌心的热烘得“滋”地化了。对讲机的“刺啦”声里,隐约辨出个“归”字,像块石头投进雾湖,瞬间激起层层涟漪。他脚踝的肌肉绷得更紧了,战术靴在冻土里碾出半圈浅痕,把刚才枯叶的碎末全嵌进泥里——仿佛要把那声脆响、把俱乐部里的混乱、把心里的沉,全踩进这寸土深处。

雾开始往高处退,最薄的地方透出点灰蓝,像被掀开的幕布角。我盯着他攥紧的手,突然明白那三道白痕的意思——不是伤痕,是记印,记着桃九垭口的红土,记着此刻的雾,记着所有该扛住的东西。而这声“刺啦”,像记发令枪,要把我们从这片迷雾里拽出去,拽向该去的地方。

“黄导,傣鬼,立刻归队。”

连长的声音突然从对讲机里炸出来,不是平缓的流淌,是带着棱角的撞——像块刚从铁炉里捞出来的生铁块,没经打磨,棱棱角角全带着火烫的锐,裹着“滋滋”的电流杂音砸过来。那杂音不是细碎的响,是金属丝在砂纸上来回蹭的“刺啦”,混着点焦糊味,像接触不良的线路正在冒火星,刮得人耳膜发疼,仿佛下一秒就要有火星从对讲机的缝隙里蹦出来,落在傣鬼攥紧的手背上。

这声音本该是刻在骨头上的熟。

我猛地想起靶场的清晨。连长站在百米外的指挥台,军绿色的作训服被风掀得猎猎响,喊“预备”时,尾音裹着子弹上膛的脆,能穿透枪声的轰鸣,撞在靶纸的十环中心,带着股让人定住的沉。那时他的声音里有晨露的凉,有枪管的金属腥,落在耳边是踏实的,像块垫在脚下的红土,稳得能扛住狙击枪的后坐力。

也想起战术推演室。他捏着粉笔在地图上划进攻路线,粉笔灰簌簌落在他肩章上,敲桌子时的“笃笃”声混着他的话:“这里要留预备队,别把弦绷太满。”那时的声音裹着咖啡的苦香,有粉笔灰的涩,落在摊开的战术图上,每个字都带着分量,像颗钉在关键节点的图钉,让人心里有底。

还有去年庆功酒桌。他举着搪瓷缸子,酒液晃出的细珠溅在他手背上,拍我们肩膀时的力道带着酒气的暖:“你们俩的狙击镜,比我的老骨头还准!”那时的声音是敞亮的,带着点酒后的糙,像晒透的军大衣,裹着让人发热的热,连话里的笑都能烫温缸里的酒。

可今天,这声音变了。

从电流里钻出来的,是被磨掉了温度的冷。没了靶场的晨露,没了推演室的粉笔灰,没了酒桌上的热,只剩股淬过冰的锐,像把刚开刃的匕首,刃口还凝着霜。它撞在晨雾里,把俱乐部方向飘来的甜香劈得粉碎——那香本是缠着我们后颈的,雪松的冷混着佛手柑的暖,是金澜会所特有的腻,此刻被这声音一劈,像块被撕裂的丝绸,碎成星星点点的屑,往雾里飘,没等落地就散了,连带着空气里的酒气、筹码的塑料味,都被这股锐劲刮得干干净净,只剩对讲机里“滋滋”的电流声,像根绷紧的铁丝,在晨雾里颤。

傣鬼按在对讲机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腹把通话键摁得发白。我看见他喉结滚了滚,大概是被这声音烫到了——就像去年在靶场,他被跳弹的碎片擦过耳际时,也是这样绷着下颌。远处的俱乐部隐在雾里,破窗的轮廓像只半睁的眼,可那甜香散了,连带着里面的牌局声、辛集兴捡筹码的影子,都仿佛被这声“归队”劈成了两半,一半留在雾里,一半被这锐劲拽着,往营区的方向走。

电流杂音还在“滋滋”响,连长的声音已经沉了下去,像块铁落进了水里,可那股锐劲还在,缠在耳膜上,刮得人心里发紧。我摸了摸腰间的对讲机,塑料壳被傣鬼刚才的力道攥得发烫,突然觉得这声音像道无形的线,一头拴着营区的靶场、推演室、酒桌,一头拴着我们此刻站着的雾里,正用力往回拽,连带着脚下的红土、枝头的霜花、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沉,都跟着晃。

傣鬼的喉结在绷紧的脖颈上猛地滚了半圈,不是寻常的吞咽,是带着股较劲的沉——像吞下半块没嚼烂的冰,冰棱刮过喉咙的涩感从他紧绷的下颌线透出来,连耳后的疤痕都跟着微微发颤。那道疤是去年在桃九垭口被逃犯的砍刀划的,缝了七针,此刻被晨雾浸得发亮,像条没愈合的红蚯蚓,缠着他没说出口的话。

他没看我,视线依旧斜斜落在俱乐部那扇破窗的方向,可我能看见他眼底的光——刚才还翻涌着的沉,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往下压,压进战术服的褶皱里,只剩睫羽上沾着的雾珠,在晨光里闪了闪,又被他眨眼的动作蹭没了。

右手还按在腰间的对讲机上,指腹的老茧碾过通话键的塑料壳,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壳子边缘被磨得发亮,是常年攥握留下的包浆,此刻被他拇指死死按住,指节透出的白像要从战术手套里钻出来,把“通话中”的红灯都摁得暗了半分。

“收到。”

两个字从他齿缝里挤出来,短得像没出鞘的刀——刀身在鞘里“嗡”地颤了颤,没露锋芒,却带着股劈开雾的劲。声音裹着晨雾的冷,撞在战术背心的弹匣上,发出“笃”的轻响,像颗钉进地里的桩。没有多余的尾音,没有迟疑的停顿,连电流的杂音都被这两个字劈得断了半秒,仿佛空气里突然多出道无形的墙,把俱乐部方向飘来的甜香、牌局的余响,全挡在了另一边。

我盯着他战术背心的左胸内袋,那里鼓着的那块更显了。

不是弹匣的长条形,是方硬的小团,金澜会所会员卡的塑料壳把墨绿色的布料顶出三道棱——最上面那道刚过第三根肋骨,中间那道正卡在旧伤的位置(去年练擒拿时被学员误伤的淤伤,现在还能摸到隐约的硬),最伐都发歪。

可此刻,那三道棱突然变了。

不是硌得慌的刺,是种发烫的沉。像块被火炭烘过的红土,贴着他的肋骨往皮肉里渗,烫得他下意识挺了挺腰——战术服的肩线瞬间绷得笔直,不是刻意的绷紧,是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直,像被无形的线猛地往上拽,把刚才被筹码、酒气、甜香压弯的弧度,全拽回了该有的模样。

我突然想起新兵连考核,他狙击枪打脱靶时也是这样。连长把靶纸拍在他脸上,他没辩解,只是攥着枪托说“收到”,那时他后颈的肌肉绷得像块钢板,枪带勒出的红痕里渗着汗,和此刻内袋的会员卡顶出的棱,竟有种莫名的重合。

对讲机的电流“滋滋”响着,还在等他的下文,可他松开了通话键。指腹离开的瞬间,塑料壳上留下个浅淡的白印,像枚没盖实的戳。内袋的会员卡还在鼓着,只是那三道棱不再晃了,硬挺挺地贴在他肋骨上,像块嵌进肉里的证物——证着刚才在俱乐部后窗看到的:辛集兴后腰那道硬邦邦的鼓包,内袋露出的那点红,还有满地滚得像碎玻璃的筹码。

“走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收到”更沉,像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

转身时,战术靴的钢头碾过刚才那片枯叶的碎末,发出“咔嚓”的轻响,混着对讲机里残存的电流声,像在给没说出口的话打拍子。我盯着他的背影,看见内袋的鼓包随着他的步伐轻轻起伏,不再是硌得人发慌的刺,倒像块被体温焐热的红土——桃九垭口的红土,看着软,却能把最深的脚印,稳稳托住。

晨雾开始往高处退,露出战术背心上的军衔,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那两个字的余响还在雾里飘,像道没写完的命令,一头拴着营区的靶场,一头拴着他内袋里的会员卡,把所有沉在心底的重,都捆成了他挺直的肩线。

“有紧急任务。”

连长的声音从对讲机里钻出来时,带着股明显的背景音——不是靶场的风声,也不是推演室的粉笔灰响,是皮鞋跟磕在硬地上的“笃笃”声,一下下,很有节奏。我几乎能看见那场景:指挥部的军用地图铺在红木桌上,边角卷着毛边,他踱步时军靴跟磕在地板的瓷砖缝里,每步都踩在“东欧赛区”的标注上,指节或许还在摩挲地图上的等高线,把“喀尔巴阡山脉”几个字蹭得更淡。

“2022国际狙击手比赛,你们俩顶上。”

这话像块预热好的铁,“啪”地砸在晨雾里。去年咱们拿了团体第三,颁奖时连长把奖牌挂在我和傣鬼脖子上,说“明年要冲第一”,那时他的声音里裹着酒气的热,此刻却带着地图油墨的涩,每个字都像用圆规刻在战术图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准。

“黄导,重点备战术射手单兵赛。”他的声音顿了顿,背景里的踱步声停了,该是他俯身按住了地图上的某个点,“把你那套‘游动靶速射’再磨磨,东欧那帮小子,专打移动靶的刁钻角度。”

对讲机的电流突然“滋滋”疯响起来,像被谁扔进了装满碎石的铁桶,反复摇晃。那电流像把钝刀,反复刮着“国际狙击手比赛”几个字,把“国际”的尾音磨得发毛,“狙击手”三个字带着毛刺,扎得人耳尖发疼,连“比赛”的暖都被磨成了冷,像块刚从冰窖里拖出来的铁牌。

我盯着傣鬼架在肩上的狙击枪,枪管的反光突然在眼前晃成片白——猛地想起去年冬天的拳台。

那天刚下过雪,俱乐部的暖气坏了,拳台的橡胶垫冻得发硬,踩上去“咯吱”响。辛集兴蹲在铁丝网上绑拳套,蓝红相间的皮革被他擦得发亮,指腹蹭过磨损的拳峰处,发出“沙沙”的响,滑石粉在他掌心积成小堆,像没化的雪。电视里正放着前年的狙击赛录像,镜头扫过趴在雪地里的狙击手,伪装网和雪融为一体,只有瞄准镜的反光偶尔闪一下。

“这玩意儿比练拳精细。”他突然抬头,烟嗓里带着笑,呼出的白气裹着他的话,撞在铁丝网上,“一颗子弹定输赢,容不得半点虚。”

电视里的枪响了,靶纸的十环处炸开个小洞。他用缠着绷带的手指点了点屏幕:“你看这瞄准镜,十字准星偏半分,子弹就飞靶了。”说着,他攥紧擦好的拳套,往我面前举了举,指腹敲了敲拳峰的皮革,“跟咱们出拳一个理,心歪了,准头就偏了。”

那时他的指腹还沾着滑石粉,蹭在我手背上发涩,可话里的劲是稳的,像块压在拳台角落的铅块,能镇住所有发飘的动作。拳台的旧灯在他头顶晃,把他训练服上的汗渍照得发亮,那些渍痕是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坦荡——是练拳时实打实砸出来的,没有半分虚。

可此刻,电流还在“滋滋”刮着“狙击赛”三个字,像在故意撕扯那段回忆。我摸了摸狙击枪的瞄准镜,冰凉的金属面映出我自己的影子,也映出傣鬼紧绷的侧脸——他耳后的疤在晨光里泛着红,像去年在桃九垭口流的血。远处俱乐部的铁门隐在雾里,不知道辛集兴是不是还在捡那些象牙白的筹码,他的指尖会不会还在抖,像瞄准镜里没稳住的十字准星。

“听见了?”傣鬼突然碰了碰我的对讲机,他的战术手套沾着点红土,蹭在塑料壳上,留下道浅痕,“游动靶速射,你的强项。”

我“嗯”了一声,视线从瞄准镜移开,落在远处靶场的方向。那里的红土冻得发硬,去年辛集兴就是站在那片土上,看我练狙击,他说“枪和拳一样,都得跟手贴心”。而现在,那片红土在等我们回去,等我们把准星对准靶心,把那些跑偏的念头,全摁回该在的地方。

电流声渐渐小了,连长还在说参赛细则,可我脑子里反复响着辛集兴的话。心歪了,准头就偏了。这话像颗子弹,穿过晨雾和电流的杂音,稳稳钉在我绷紧的神经上——狙击赛要来了,而我们的准星里,不能有别的,只能有靶心。

这话像根淬了冰的钢针,猝不及防就扎进锁骨窝——不是轻飘飘的刺,是带着倒钩的钻,针尾还挂着去年冬天的雪粒,扎得皮肉瞬间发紧。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点疼往深处钻,顺着气管往下滑,堵在喉头,连呼吸都成了件费劲的事:吸进的晨雾带着霜气,到了锁骨窝就卡一下,再呼出来时,气流里裹着点发颤的滞涩,像被什么东西拽着,落不踏实。

视线落在傣鬼的侧脸上,他耳后的疤痕正泛着层薄红。

那道疤是去年深秋挣来的。桃九垭口的红土没到脚踝,追逃犯时他替我挡了一刀,砍刀的钝刃在耳后犁出道血口,缝了七针。拆线那天他对着镜子笑,说这疤像条小蛇,能镇邪,那时疤是浅粉的,像块没长好的嫩肉;此刻被连长的话一烫,竟透出层活血的红,边缘的皮肤微微发颤,像被烙铁扫过的铁皮,在晨光里亮得扎眼,和他战术帽檐投下的阴影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突然转身。

不是缓缓冲力的转,是肌肉猛地一收,像被拉满的弓弦突然弹开。战术靴的钢头在冻硬的地上碾出半圈灰——那钢头边缘有道豁口,是上个月匍匐训练时磕在岩石上的,此刻带着股狠劲往地面拧,把昨夜落下的枯叶碎末和晨雾凝成的白霜全绞进土里,转出个螺旋状的浅坑,像要把什么东西死死钉在底下。动作快得带起残影,战术背心的弹匣晃出“哐当”一声,像要甩掉沾在身上的雾,甩掉俱乐部飘来的甜香,甩掉刚才在破窗看见的辛集兴捡筹码的背影。

可就在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往俱乐部的方向扫了半秒。

那半秒太短了,短得像瞄准镜里闪过的流弹。

晨雾还没散尽,俱乐部的轮廓在雾里泡得发虚,破窗的玻璃碴反射着点晨光,像只半睁的眼;铁丝网上挂着的旧拳套被风掀得晃了晃,蓝红皮革的褶皱里,还卡着去年的滑石粉,白得像没化的雪。他的瞳孔在那半秒里缩了缩,睫毛上沾着的雾珠抖落两颗,一颗落在战术靴的钢头,一颗砸在刚才碾出的灰坑里,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那眼神太复杂了——有没说出口的沉,有攥紧匕首时的狠,还有点一闪而过的软,像舍不得把什么东西彻底丢在雾里。明明转身的动作快得像要割裂过去,这半秒的回望却慢得像在数晨雾里的尘埃,把俱乐部的轮廓、破窗的形状、甚至可能飘在风里的半缕甜香,都匆匆刻进眼底。

“嗒”的一声,战术靴的钢头终于彻底转过来,碾过刚才的灰坑,把那点湿痕压成了模糊的印。他耳后的疤痕还红着,像块没凉透的烙铁,可那半秒的回望已经收了,只剩下挺直的肩线,和战术裤腿扫过草茎的脆响,往营区的方向去。

晨雾在他身后重新合拢,把俱乐部的影子裹得更紧。我摸着自己的锁骨窝,那根“针”还扎在原处,只是此刻突然懂了——那半秒的回望,不是留恋,是把没说出口的话,悄悄寄存在了那扇破窗里。

就半秒。

短得像狙击枪扳机被扣动的瞬间,快得让人抓不住具体的影,却足够把该烙进眼里的东西,全钉得死死的。

傣鬼的目光扫过俱乐部铁门时,晨光正顺着栏杆的锈缝往上爬。最底下那根栏杆缠着圈黄色电工胶带,是去年冬天挡风用的,此刻被晒得发脆,卷边卷成半圈,像片脱水的枯叶,露出底下的铁锈——红得发暗,是被雨水泡透又晒干的颜色。阳光顺着卷边的弧度滑过,在铁锈上投下道细影,像根没画完的线,一头连着胶带的白,一头牵着栏杆的红。

再往上半尺,是那扇破窗。

玻璃碴还卡在窗框的锈缝里,尖梢朝上,像排没收起的刺刀。有片最大的三角碴被晨光照得发亮,不是通透的亮,是蒙着层灰的闪,像颗碎掉的星子,反射出拳台的一角——橡胶垫的暗红边缘,散落的象牙白筹码,还有半张掀翻的牌桌腿,在玻璃碴的折射里拧成团模糊的影。我记得这扇窗,上个月辛集兴还念叨着要换块新玻璃,说“碎碴子扎人”,此刻那些碴子却在阳光下亮得扎眼,像在替谁守着里面的秘密。

视线最终落在拳台方向。

雾最薄的地方,隐约能看见道人影。该是辛集兴,背对着破窗站着,肩膀微沉,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着,比刚才在窗后看到的更显孤。他的金表链该是从袖口滑出来了,在晨光里荡出细闪——不是连贯的亮,是断断续续的晃,像条小蛇游过红漆标语“拳正心正”的字缝,在“正”字的最后一横上顿了顿,又滑进阴影里。橡胶垫上散落的筹码也在反光,象牙白的圆片被阳光照得半透明,像撒了一地没化的冰碴,衬得那人影的沉,更重了几分。

半秒一到,像有人突然拽了把他的战术背带。

傣鬼的目光猛地收回来,快得带起道风,扫过我脸颊时,带着晨雾的凉。他黑眸里刚才还翻涌的乱像——胶带的卷边、玻璃的碎光、人影的沉、金表链的闪——全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压了下去。不是蛮力的堵,是像用枪托把靶场的浮土压实,一下,就把所有飘着的、晃着的,全摁进了深处。

最后留在眼底的,只剩片深不见底的沉。

像桃九垭口暴雨后的红土坑,深得能没到胸口,却稳得能站人。晨雾的白、晨光的金、栏杆的锈红,全被这沉吸了进去,连他耳后那道泛红的疤,都在这沉里淡了几分,只剩道清晰的轮廓,像条刻在骨头上的记号线。

他的睫毛颤了颤,刚才扫过的半秒里沾的雾珠,顺着睫毛尖往下掉,“嗒”地落在战术靴的钢头上,碎成细粒。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没说出口的话,那半秒里的所有影,都被这沉裹成了团,像被红土埋住的脚印,看不见了,却踏踏实实存在着,压在脚底,成了往前走的劲。

“走。”

一个字从他齿缝里挤出来,不是轻飘飘的吐,是带着股冻土的硬,像块被攥热的铁,“咚”地砸在晨雾里。尾音裹着没散尽的电流杂音,撞在傣鬼自己的战术背心上,震得弹匣里的子弹轻轻“咔”了一声,像在应和这声命令。

他转身的动作快得像收枪。

不是缓缓冲力的转,是肩胛骨猛地一收,战术服的褶皱被带得绷直,露出后腰别着的匕首鞘——黑檀木柄上的“稳”字刻痕还凝着霜,随着转身的惯性晃了半寸,又被肌肉的力道拽回原位。晨雾在他身后扯出道浅痕,像被撕开的棉絮,没等合拢,他的军靴已经踩在了往营区去的路上。

战术背心里的弹匣开始轻轻撞。

不是杂乱的响,是黄铜弹壳蹭过弹匣壁的“咔啦”,脆得像冰碴碰撞,每响一声,都和他迈步的节奏对上。军靴的钢头碾过冻土时,发出“咚咚”的闷——那冻土表层结着层薄冰,钢头碾上去,冰碴“咔嚓”碎在靴底,闷响里裹着细碎的裂,像他在给自己打拍子,一步一响,把心里的乱全按进这节奏里。

我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左胸内袋鼓着的那块变了。

不再是刚才那样随着步伐晃悠的跳,而是沉在那里,像块被体温焐透的红土。墨绿色的布料被会员卡的塑料壳顶出三道棱,此刻绷得发亮,能数清最上面那道棱正卡在第三根肋骨的旧伤处(去年练战术匍匐时被碎石硌出的硬疙瘩,摸上去还带着点钝疼)。塑料壳的边角不再是硌得慌的刺,倒像被他的体温焐软了些,贴着皮肉往下沉,把布料的纹路都压得服服帖帖,连战术背心的肩带都跟着往这边偏了半分,像在给这块“沉”让位置。

这让我想起桃九垭口的红土。

去年深秋的雨把那土泡得发黏,没到脚踝时,每拔一步都像拽着块铁,军靴陷在里面,后跟带起的土块能砸疼小腿。傣鬼当时背着受伤的通信兵,红土顺着他的作战靴往下淌,在裤腿上结成硬壳,他喘着气笑:“这土实,压得住分量。”那时我没懂,此刻看着他内袋里那道沉下去的棱,突然就明白了——那红土能埋住半只军靴,能托住受伤的人,自然也能压住些没说出口的话。

会员卡的塑料壳该是被他的体温焐得发烫了。

隔着半米远,我都能想象那温度——不是灼人的热,是种贴着皮肉的温,像把没开刃的刀,钝钝地往骨头上压。最出的毛边),把“金澜会所”四个字压得死死的,像要把那张卡嵌进肉里,和去年桃九垭口溅在裤腿上的红土融成一团。

“咔啦——咚咚——”

弹匣的响和军靴的步点越来越密,像在加速的鼓点。晨雾被他的步伐劈开,露出地上的车辙印——是刚才黑风衣们的皮鞋碾过的,浅得像没存在过,此刻正被傣鬼的军靴印覆盖,深而实,每一步都带着股要把虚浮踩碎的劲。

我快步跟上时,指尖扫过自己的战术背心内袋,那里也别着块硬——是昨晚从俱乐部捡的半片筹码,象牙白的塑料壳磨得发乌。此刻被体温焐着,竟也生出点沉,像傣鬼内袋里的会员卡,像桃九垭口的红土,把那些翻涌的疑问、没说出口的担忧,全压在了最深处,只留下脚下的路,和越来越近的营区方向。

雾开始散了,远处靶场的红土在晨光里泛着褐,像块被铺开的布。傣鬼的背影在雾里越来越清晰,内袋的那道棱始终沉在那里,像枚没说出口的誓,随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往该去的地方走。

对讲机还在“滋滋拉拉”地响,像台生了锈的齿轮箱,转得磕磕绊绊。电流时强时弱,把连长的声音撕成一截一截的,裹着靶场的风沙味往耳朵里钻。他报比赛时间时,尾音带着指节敲战术板的“笃笃”声——该是食指关节敲在“7月15日”的标注上,那力度透过电流传过来,像颗小钉子,“咚”地钉在我绷紧的太阳穴上;说地点“喀尔巴阡山脉西侧靶场”时,背景里混进地图展开的“哗啦”声,纸页摩擦的糙,把“山脉”两个字磨得发沉,像块浸了水的布;提到对手,他的声音突然提了半分,“东欧那几支队伍”几个字咬得格外实,像嚼着块没煮透的红土,“都是实战里滚出来的,去年在科索沃拿过团体第一,狙杀记录比咱们的靶纸还厚”。

每句话都带着股钻劲,不是钝钝的砸,是细钉子顺着耳道往里楔,把神经绷得越来越紧。我能感觉到后颈的肌肉在发僵,像被晾在寒风里的帆布,硬邦邦的,连转动脖子都带着“咯吱”的涩。

指尖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战术裤的膝盖补丁上。

那补丁是块洗得发白的作训服边角,布料上还留着靶场的红土渍,像块没褪干净的胎记。辛集兴缝的时候,用的是军绿色粗线,针脚歪歪扭扭的,有的地方扎得深,把里层的衬布都带了出来,有的地方线松了,留着半寸长的线头,风一吹就跟着晃,像爬着几只歪歪扭扭的小蜈蚣。最显眼的是补丁边缘,他怕磨腿,特意用双线锁了边,那线在膝盖内侧磨出了层亮,是我匍匐训练时蹭的,把粗线的纹路都磨平了,像块被摸久了的老茧。

我无意识地抠着那道锁边。

指尖的老茧蹭过线结的硬疙瘩,起了层细屑。突然就想起那天下午,俱乐部的暖气坏了,辛集兴蹲在拳台边给我缝补丁。他刚带完三个小时的对抗训练,指关节还肿着,捏着穿了线的粗针,手微微发颤,针好几次都扎偏了,戳在他自己的拇指上,冒出个小红点。他甩甩手骂了句“娘的”,又继续缝,针脚歪得更厉害了,却把补丁往膝盖内侧拽得更紧,“得缝牢点,不然你这膝盖,下次匍匐就得磨出血”。

我当时嫌他缝得丑,嘟囔着“还不如军需处的缝纫机”,他突然抬头,烟嗓里带着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揉皱的训练计划表:“跟个娘们似的,膝盖比脸还嫩。”说话时,他举着裤子往我腿上比,掌心的滑石粉蹭在补丁上,落了层白,像撒了把没化的雪。那天拳台的旧灯在他头顶晃,把他鬓角的白头发照得发亮,可他的手虽颤,捏针的劲却稳,每扎一下都透着股“得把你护好”的沉,像他教我摆拳时总说的:“力得沉到底,才护得住自己。”

“……黄导?听见没?”

对讲机的电流突然尖锐起来,像根铁丝刮过耳膜。我猛地回神,指尖还抠着补丁的线结,把那半寸线头拽得直挺挺的。晨雾已经淡成了薄纱,能看见傣鬼的背影在前面晃,他战术背心里的会员卡把布料顶出三道棱,像三颗没说出口的字。而我的膝盖上,那块歪歪扭扭的补丁还在发热,针脚里的红土渍被体温焐得发软,像辛集兴没说尽的话,正顺着裤腿往骨头里渗。

连长还在那头说对手的战术特点,“擅长山地伪装,狙击镜裹着桦树皮,跟雪地融成一片”。我深吸一口气,把指尖从补丁上挪开,摸向腰间的狙击枪背带。帆布的糙蹭着掌心的老茧,像辛集兴当年攥着我的手腕教我持枪的力度——稳,且沉,能把所有飘着的念头像钉补丁似的,牢牢摁在该在的地方。

风突然打了个旋。

不是刚才顺着梧桐树梢飘的软,是猛地掉转方向,像被谁攥着领子往回拽,带着股营区特有的硬——混着靶场的红土腥、枪械保养油的涩,还有炊事班飘来的小米粥香,劈头盖脸往这边扑。刚才还缠着后颈的甜香(金澜会所的雪松调)被这股风撞得七零八落,碎成星星点点的屑,往俱乐部的铁门后缩,像群受惊的鸟。

号声就是这时卷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