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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界碑影里的红与暖(2 / 2)

眼角余光里,石碾旁的影子动了动。李凯顿了步,看见杨文鹏正攥着丫头的手腕——丫头的手小得像片叶子,指尖还沾着点玉米饼渣,被杨文鹏的大手掌裹着,指缝里漏出半截麻绳,是早上编辫子剩下的。丫头的羊角辫歪在脑后,辫梢的麻绳松得快散了,几缕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角,被夕阳照得透亮,像裹了层蜜。那辫子晃悠悠的,红布条从麻绳结里钻出来,蔫头耷脑地垂着,倒像只翅膀打了蔫的蝴蝶,飞不起来,却也不肯安生。

“慢点跑。”杨文鹏的声音混着玉米饼的甜香飘过来。他的军靴往丫头脚边挪了挪,挡住她往前冲的势头——那靴子上沾着的矿道红土还没干透,是今早从矿道爬出来时蹭的,此刻被丫头的小布鞋踩了个浅印,像朵刚落的小梅花。

丫头手里的玉米饼还冒着白汽,焦边翘得老高,金晃晃的,能看见嵌在里头的玉米粒,鼓胀得快要裂开。她往杨文鹏嘴边递时,饼渣从指缝漏下来,“簌簌”落在他的军靴上。那些渣子带着点焦糊的黄,嵌在靴底的纹路里,混着没褪净的矿泥,竟像撒了把碎金子,沾在鞋跟磨出的白痕旁——那白痕是常年扛拆弹剪磨的,此刻被这金渣一衬,倒像是道藏着暖的疤。

风卷着玉米饼的甜香往李凯这边漫,混着他枪身的煤油味,竟不冲突。他看着丫头踮脚够杨文鹏下巴的样子,忽然想起早上在矿道,这丫头攥着杨文鹏的衣角哭,眼泪把战术背心洇成深色——此刻那深色上沾着的饼渣,倒像给那片湿痕绣了串小太阳。

“走了,吃饭。”李凯扛紧机枪,军靴碾过地上的片碎弹壳,铜色在暮色里闪了闪。远处伙房的蒸汽又涌出来,白花花的,裹着红糖小米粥的暖香,把杨文鹏和丫头的影子染成了软乎乎的黄,像两块刚从灶上取下来的米糕,稳稳地搁在这渐沉的暮色里。

“杨叔,今晚的星星会躲起来吗?”丫头仰着头,辫梢的麻绳扫过杨文鹏的手背。她的小手里还攥着半块玉米饼,焦边的碎屑沾在嘴角,被晚风一吹,簌簌往下掉,落在杨文鹏的军靴上——那靴子沾着矿道的红土,此刻正被这金晃晃的碎渣缀成了片,像落了满地的小星子。她的眼睛亮得很,睫毛上还挂着点下午的热汗,被最后一缕夕阳照得透明,倒比天上的残星更晃人。

杨文鹏正弯腰给她系辫梢的麻绳。那绳被丫头跑松了,结打得歪歪扭扭,几缕碎发从绳缝里钻出来,粘在她汗湿的颈窝。他的拇指摁住绳结,指腹的老茧蹭过丫头的耳垂,那是三十年握拆弹剪磨出的硬壳,纹路里嵌着点矿道黑泥,蹭在嫩白的皮肤上,像块温凉的石头。麻绳带着股桐油味,是早上从香客那儿匀的,浸了油的地方硬得发脆,没浸的地方软得能打卷,此刻被他指尖一拧,“啪”地收得紧实,红布条从绳结里露出来半寸,在暮色里泛着暗紫,像块没焐热的血痂——那是去年缉毒时从匪徒裤腿上撕的,边角早磨得发毛,却仍带着股烈劲。

“你看这天。”杨文鹏的指尖顺着红布条往上滑,捏住丫头翘起来的辫梢,“云正往山尖堆呢。”他抬眼望了望西边,2311高地的轮廓已经浸在灰里,只有山脊线还镶着道淡金,像块烧红的铁在水里淬了淬。风卷着点凉过来,掀动他战术背心上的拆弹剪,剪刃的豁口对着云层,那里的灰正往深里沉,像要把最后一点光都吞进去。

丫头的小皮鞋在青石板上碾了碾,鞋尖沾着的麦秸掉下来,被风吹着打了个旋。“那星星躲起来,是怕黑吗?”她把玉米饼往嘴边又送了送,饼心的甜香混着杨文鹏身上的矿土味漫开来,竟压过了晚风的凉。

杨文鹏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他直起身时,战术背心上的拆弹剪“哐当”撞在腰侧的弹匣上,金属响混着远处导流沟的夯土声,倒让这问话添了点沉。“不是怕黑。”他笑了,眼角的纹路里落满暮色,“躲起来才好——它们要给咱们放哨呢。”

这话落时,丫头忽然抓住他的袖口。那袖口磨破了个三角口,露出里面的棉线茬,是今早爬矿道通风口时被青藤勾的。她的指尖抠着那道破口,像抓住了根救命绳:“那它们能看见矿道里的坏人吗?”

“能。”杨文鹏的声音沉了沉,指腹在她发顶揉了揉,“星星的眼睛尖着呢,比李凯的机枪瞄准镜还尖。”风又紧了些,卷着玉米饼的甜香往伙房飘,丫头辫梢的红布条被吹得横过来,贴在杨文鹏的手背上,像块烫人的小烙铁。他望着丫头眼里的光——那光里有云,有他手里的绳,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险,忽然觉得这暮色里的每缕风、每粒饼渣,都在替他们把心攥得紧紧的,又暖又沉。

伙房的帆布门帘被蒸汽顶得鼓起来,像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呼”地一声,门帘被老张头掀开条缝,白花花的蒸汽裹着红糖味涌出来,先漫过门槛的青石板,再顺着台阶往下淌——那蒸汽烫得发黏,混着小米粥的醇厚,甜香里还裹着点焦糊的锅巴味,是老张头熬粥时又走神燎了锅底,此刻这味黏在人皮肤上,像层暖乎乎的糖衣。

蒸汽把石碾旁的影子染成了暖黄。杨文鹏牵着丫头的手往伙房走,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交叠在一块儿,像两块被阳光泡软的糖。丫头的小皮鞋踢着石子“嗒嗒”响,影子里的羊角辫晃得欢,红布条从麻绳结里钻出来,在暖黄里洇出点暗紫,像块掉在糖里的红果。杨文鹏的影子比丫头宽三倍,战术背心上的拆弹剪轮廓在地上晃,像片没展开的翅膀,护着那团小小的影子往蒸汽里钻。

李凯的军靴碾过地上的弹壳时,“叮铃”一声脆响,在甜香里炸开个小口。那弹壳是下午试枪时蹦出来的,铜色壳子被晒得发烫,边缘被踩得微微卷边,像片被揉过的铜箔。靴底的防滑纹里嵌着红土——去年抗洪时的老相识,此刻混着矿道的黑泥,把弹壳往石缝里又碾了碾,铜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冷得像矿道深处的岩壁,和伙房的暖黄撞在一起,竟在地上洇出半明半暗的圈。

他的目光越过蒸汽,落在医疗点的方向。帐篷的帆布在暮色里成了灰,只有顶头那块红布补丁还醒着——是去年缉毒时从匪徒裤腿撕的红布,当时还带着点血腥气,此刻被暮色浸成了暗紫,边缘磨得发毛,却比白天更沉,像颗没熟透的野山枣,挂在灰扑扑的帐篷上。李凯忽然想起中午换绷带时,那补丁被阳光晒得透亮,红得像块没凝固的血痂,此刻那血痂似的红沉在灰里,倒像朵在暗处使劲开的花,花瓣卷着,却不肯蔫。

风卷着蒸汽往远处飘,红糖味淡了些,露出底下的矿土腥。李凯的拇指蹭了蹭机枪的握把,那里的防滑纹被汗浸得发亮,像块浸了水的木头。远处阿江的咳嗽又响了,混着工兵铲撞岩块的脆响,在这暖黄与冷光交织的暮色里,倒像给那朵暗紫的花,添了点没说出口的劲。

邓班站在作战室的木门框旁,指节抵着门框的裂缝——那是十年前演习时被炮弹震裂的,此刻缝里卡着片枯叶,是今早从矿道带回来的鬼针草叶,锯齿边勾着点暗红的矿土。他的目光越过晒谷场的石碾,落在远处的山脊线:最后一缕光正往云层里钻,像根烧红的铁丝被按进了灰堆。那光先在2311高地的岩石上褪成金红,再淡成橘黄,最后只剩道浅紫的痕,贴着山脊线慢慢沉,把岩石的轮廓浸得越来越深。

2311高地的剪影在暮色里渐渐显出来。山脊线的岩石犬牙交错,像头蜷着的兽,前爪搭在矿道入口,尾巴拖进麻栗坪村的炊烟里,连呼吸都带着股沉劲——风从它喉咙里钻出来,卷着矿道的土往营区跑。土粒打在作战室的木门上,“沙啦沙啦”的,像有人在用粗砂纸磨门板,土粒钻进衣领,硌在锁骨上,带着矿道深处的潮凉,混着点铁锈的腥气,那腥气不是风带来的,是从他战术背心的手雷袋里飘出来的。

他低头瞥了眼腰间的卵形手雷。漆皮掉了块,露出底下的灰铁色,像块没长好的疤。引信的红绳松了半截,线头勾着战术背心的帆布眼,被风吹得轻轻颤,红得像道没愈合的伤口。这红绳是今早检查装备时重新系的,当时阿江还笑他“老东西比新兵还细”,此刻那笑声仿佛还缠在绳头上,和远处导流沟的夯土声撞在一块儿。

风势渐大,卷着土粒往战术背心上扑。邓班的喉结动了动,刚咽下去的小米粥暖意还在胃里,却被这风扫得散了大半。他的拇指蹭过手雷袋的帆布,那里沾着点红糖渍——是刚才帮丫头擦嘴角时蹭的,此刻被风一吹,竟在帆布上洇出片浅褐,像块没焐热的糖。

远处的兽影又沉了沉。前爪的岩石隐进了更深的灰,只有矿道入口的那截岩壁还亮着,像这头兽没闭上的眼。风里的铁锈味更浓了,混着拆弹剪的机油味——那剪子别在他后腰,握把的防滑纹里嵌着去年抗洪时的青苔渍,此刻被体温焐得发暖,倒比手雷的铁壳更让人踏实。

“咚、咚。”导流沟的夯土声顺着风滚过来,是阿江他们在用工兵铲砸岩块。那声响撞在高地的兽影上,弹回来时碎成小片,落在邓班脚边的碎石上。他忽然想起今早从矿道爬出来时,丫头攥着他衣角哭,眼泪把战术背心的帆布洇成深色,像块没拧干的抹布——此刻那片深色上的红糖渍,倒像给这抹湿痕绣了朵花。

引信的红绳又颤了颤,被风掀得更高些,红得像根烧红的线。邓班抬手把线头塞进帆布眼,指尖触到绳上的桐油味——是吉克阿依早上涂的,说能防水。油味混着矿土的腥,在他指腹漫开来,像在数着什么。远处李凯试枪的余响还在山谷里荡,弹壳落地的脆响衬得这兽影愈发沉,沉得像块生了根的铁,压在这片土地的脉搏上。

最后一点光终于没入云层。邓班的目光从高地收回来时,作战室的灯光正从门缝里漏出来,在他脚边投下道亮痕,像把没出鞘的刀。他知道,这头兽要醒了,而他们的枪、他们的剪子、他们攥在手心的暖,都得接住这沉。

“各就各位。”邓班的声音从作战室门口漫出来,不高,却带着股碾过碎石的沉劲。那声音先撞在晒谷场的石碾上,石缝里的麦麸簌簌往下掉,再滚过医疗点的帐篷顶,把帆布上的红布补丁吹得轻轻颤,最后沉进导流沟的夯土声里——像块湿泥坠进冰潭,瞬间让所有响动都凝了半秒。

我趴在狙击点的伪装网下,草屑钻进衣领,刺得锁骨发痒。傣鬼的枪管就架在我左手边的岩石上,消音器裹着层苔藓,是今早从桃九垭口采的,绿得发暗,和远处的崖壁融成一片。我的望远镜卡在伪装网的缝隙里,镜片刚擦过,还留着指腹的温,此刻正对着2311高地的山脊线,风卷着雾从镜筒里钻过,模糊了远处的轮廓。

“咔。”李凯的机枪在掩体里响了声,是弹链卡进机匣的脆响,混着沙袋摩擦的“沙沙”声,像有人在暗处掰响了指节。装备室的木门轴“吱呀”转动,那声音磨得人牙酸,接着是香客扛微冲的动静——帆布与金属摩擦的“窸窣”,消音器撞在门框上的“笃”声,轻得像片叶子落地,却在这寂静里格外醒。

吉克阿依把红铅笔往耳后一别,笔尾的橡皮蹭过银蝴蝶的翅膀,“叮”地撞出细响。那银饰的光在作战室的灯光里晃了晃,像滴坠进墨池的银,最后落在地图的褶皱里,没了踪影。她的军靴往桌底收了收,鞋跟踢到个空弹壳,“叮铃”滚到邓班脚边,弹壳上的铜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我的望远镜忽然顿住。桃九垭口的茅草在风里晃,左边第三丛的草叶不对劲——风是从西往东吹,那丛草却逆势往南偏,叶尖还带着点不自然的颤,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傣鬼。”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在伪装网下滚了滚,唾沫带着点矿道的土腥气,“看三点钟方向,桃九垭口。”

傣鬼的手指没离开扳机护圈,只是眼珠微转,瞄准镜的物镜跟着偏过去。他的睫毛上沾着片枯叶,是早上伪装时粘的,此刻纹丝不动,呼吸轻得像雾。三秒后,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狙击镜的冷:“草里有东西,不是兽。”

我把望远镜焦距旋到最大,能看见草叶间露出的半片布料——深灰,和崖壁的颜色接近,但边缘有处磨损,被风掀起个小角,像块没粘牢的补丁。那位置离界碑不到两百米,正是今早划定的警戒盲区。

“各就各位。”邓班的声音还在营区里荡,李凯的机枪已经架平,枪管的蓝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各组注意。”傣鬼突然按下喉头送话器,声音劈了点电流的刺,像根铁丝划过铁皮,“桃九垭口有异常,重复,桃九垭口有异常。”他的拇指在扳机上蹭了蹭,那里的茧子比护圈的防滑纹还硬,“疑似人员潜伏,数量不明。”

送话器的电流声里,能听见邓班那边的动静——战术背心的帆布摩擦声,接着是急促的呼吸:“收到。李凯组稳住界碑,香客带两人迂回,注意避开山洪沟。”

我的望远镜里,那丛草又动了下,这次是整体往下沉,像有人蹲得更矮了。傣鬼的瞄准镜物镜反射出点冷光,被他用伪装网轻轻盖住,“我和观察手盯着,你们动作快点。”他的声音里没带情绪,却让我后颈的汗突然凉了,混着伪装网的草腥气,在脊背上淌出条细痕。

远处,李凯的机枪突然拉动枪机,“哗啦”一声,像条银蛇吐了吐信。装备室的门彻底合上,“吱呀”声断在半截,只剩香客的军靴踩过碎石的“踏踏”,往桃九垭口的方向去。吉克阿依耳后的银蝴蝶在地图上最后晃了下,红铅笔的影子斜斜拖过“导流沟”的字样,像道往深处钻的血。

风突然紧了,伪装网被吹得贴在身上,带着点垭口的凉。我看着傣鬼的侧脸,他的下颌线绷得像根拉直的钢缆,瞄准镜的十字准星正卡在那丛草上,像枚没说出口的誓,沉在这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杨文鹏的手被丫头攥得发紧。那小手蜷成个拳,指节抵在他掌心的老茧上——那是三十年握拆弹剪磨出的硬壳,纹路里嵌着点矿道红土,此刻被丫头的指腹按出浅窝,像在软泥上摁了串小印。丫头的指甲缝里还留着点玉米饼渣,混着没洗净的矿道黑泥,蹭在他手心里,潮乎乎的,带着股甜暖的腥。她的小拇指勾着他的袖口,那处磨破的帆布被拽得发紧,露出里面的棉线茬,像丛没修剪的草。

玉米饼的香还在鼻尖绕。是那种焦边的脆混着玉米粒的甜,饼心的热气顺着丫头的指尖往上冒,在晚风里凝成细白的雾,没飘远就散了。风里裹着山气,有松针的涩、矿土的腥,还有远处导流沟的湿土味,这些味缠在玉米香里,竟成了种让人踏实的暖,像灶膛边的温度,贴在皮肤上不肯走。

两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敲出“嗒嗒”响。丫头的小皮鞋后跟钉着块铁皮,踩在石缝处会“叮”地跳一下,惊得路边的蟋蟀停了声。她的羊角辫晃悠悠扫过杨文鹏的手背,辫梢的麻绳松了半截,红布条从绳结里钻出来,被风推得横过来,像面小旗子。杨文鹏低头时,能看见丫头后颈的碎发粘在汗津津的皮肤上,被最后一缕夕阳照得透亮,像撒了把碎钻。

经过白杨树时,一片叶子“啪嗒”掉下来。不是枯叶,是半青半黄的,叶边卷着白天被日头晒出的焦痕,像被谁啃过一口。它打着旋儿往下落,正好卡在丫头的辫梢上,叶脉里还凝着点没干透的汁,沾在麻绳上,亮得像滴蜜。杨文鹏抬手去摘,指尖刚触到叶背,就觉出层软——是那种带着潮气的绒,像雏鸟的羽,比矿道通风口漏进的晨光还要轻。

叶子在他掌心转了半圈。叶尖的锯齿勾着根细草,是从石碾旁沾的狗尾草,穗子被磨秃了。他忽然想起今早从矿道爬出来时,第一缕光就是这样的——斜斜漏过青藤的缝,落在积灰的枪管上,亮得发颤,也是这样软,这样暖,把矿道的黑都烘得淡了些。

丫头忽然往他身边靠了靠,小肩膀撞在他胳膊肘上。“杨叔,村委会的灯亮了没?”她的声音被风揉得发飘,辫梢的红布条扫过他的战术背心,那里别着的拆弹剪“哐当”轻响,像在应她的话。远处的灯果然亮了,是盏马灯,黄澄澄的光从村委会的窗缝里挤出来,在地上铺出条暖黄的路,正往他们脚边淌。

风卷着白杨树的叶子又落了几片,砸在青石板上“沙沙”响。杨文鹏把那片叶子塞进丫头的裤兜,绒毛蹭得她腿弯发痒,她“咯咯”地笑,笑声撞在旁边的石碾上,弹回来时碎成小片,混着玉米饼的甜香,往那片暖黄里钻。他低头看时,丫头的羊角辫还在晃,麻绳结松松垮垮,红布条在暮色里泛着暗紫,像颗被体温焐热的果子——和掌心那点被攥出的暖,融成了这渐沉夜色里最实的东西。

夜色是顺着2311高地的山脊爬下来的。先是啃噬掉最后一缕夕阳,把花岗岩的碑体染成墨色,再顺着岩壁的纹路往下淌——那些纹路是风雨凿了几十年的痕,像老人手背的青筋,此刻正托着夜色往营区漫,快得像涨潮,慢得又像在数着界碑上的刻字。

界碑的影子早没了边。花岗岩碑体投在地上的黑影,顺着青石板往四周铺,漫过李凯的沙袋掩体时,把机枪的轮廓吞成道暗线;卷过香客的装备室窗沿时,给窗纸的破口镶了圈黑边;最后缠上导流沟的土沿,连工兵铲留在沟底的铲痕都被捂得严严实实。那影子浓得发沉,像条刚从地底钻出来的巨蟒,鳞甲是矿道的黑泥做的,身躯裹着界碑的沉,尾巴往麻栗坪村的方向甩,连村委会的马灯光晕都被扫得发颤,却偏在邓班脚边留了寸许空隙,像在给他留着最后的警醒。

邓班的手往肋下探时,战术背心的帆布“窸窣”响了声。手榴弹拉环的铜色在夜色里泛着层暖光,是被体温焐透了的,边缘磨得发亮,能映出他指腹的老茧——那是阿江转了二十多年的物件,拉环内侧有道浅痕,是老山战场时被弹片崩的,此刻正硌在他第三根肋骨上,像颗没说出口的疼。他的拇指蹭过拉环的弧度,那里还留着阿江的体温,混着自己的汗,在铜面上洇出片湿,像滴没干的泪。

风卷着矿道的土往这边扑,带着点硝石的腥。邓班的喉结动了动,尝到点铁锈味——不是来自拉环,是战术背心里别着的拆弹剪,剪刃的豁口蹭着帆布,把去年抗洪时沾的青苔渍蹭了点下来,落在掌心,凉得像块冰。他抬眼望向医疗点,帐篷的帆布在夜色里成了灰蒙的团,只有顶头那块红布补丁还醒着。

那补丁早磨得发毛。边缘的红布絮被风吹得簌簌抖,沾着的矿土在夜色里泛着暗褐,像结在上面的痂。去年缉毒时从匪徒裤腿上撕下来的布,此刻薄得透光,却比帐篷的帆布更挺,哪怕被夜色浸成了紫黑,也透着股不肯蜷的劲。邓班忽然想起今早从矿道带出来的那截引线,也是这样红,浸了桐油的地方硬得像铁丝,没浸的地方软得能打结,却都带着股扯不断的韧。

远处的导流沟传来“叮咚”声,该是山涧水渗进了新挖的渠。那声响撞在界碑的影子上,弹回来时碎成星点,落在邓班的军靴上,像谁撒了把碎银。他把拉环又攥紧了些,铜色的暖顺着掌心往骨缝里钻,竟压过了拆弹剪的凉。

巨蟒似的影子还在往远处铺,尾巴快够着麻栗坪村的炊烟了。邓班望着那团暗紫的补丁,忽然觉得它像颗钉——不是钉在帐篷上,是钉在这片土地的肉里,被无数双军靴踩过,被无数颗子弹护过,早就和界碑的根、和山脊的岩、和每个人掌心里的暖,长在了一起。

夜色彻底漫过营区时,界碑的影子终于把所有亮处都拢进了怀里。邓班的手还停在肋下,拉环的铜色在暗里闪着,像颗没熄的火星,映着远处那团紫黑的补丁,也映着他眼里没说出口的话——这影子再沉,也裹着他们攥在手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