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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界碑影里的红与暖(1 / 2)

暮色是被山风一点点拖过来的。起初只是残阳在2311高地的岩石上褪成淡金,转瞬间就漫成了灰,像块浸了山涧水的粗布,沉甸甸地往营区罩——先压白杨树的梢,再漫过伙房的烟囱顶,最后贴着地面往帐篷缝里钻,把石板路上的弹壳影子都泡得发涨。

邓班正把那块碎镜片往战术背心的侧袋里塞。镜片边缘还留着矿道通风口的青藤印,半透明的黏液早被体温烘成了脆壳,指尖一碰就簌簌掉渣,混着他指甲缝里的矿土,落进袋底时发出细响,像撒了把碎沙。镜片上的划痕在最后一缕光里晃了晃,那是今早从岩壁上抠下来时,被钢钎划出的印子,此刻倒像给这暮色刻了道细缝。

“咔嗒。”战术背心的黄铜扣环撞上了腰间的卵形手雷。那手雷的漆皮早已经被磨得斑驳,露出底下的灰铁色,像块生了锈的石头。引信上的红绳不知何时松了半截,垂下来的线头勾住了他右袖口——那里磨破了个三角口,露出里面的棉线茬,是上周扛机枪时被沙袋磨的,此刻红绳就缠在那茬棉线上,粗粝的纤维蹭着皮肤,像只没剪指甲的手轻轻拽。

风是从山涧拐过来的。先掠过邓班的耳畔,带着一股水汽的凉,混着矿道深处的土腥气——那是早上从通风口爬出来时,吸进肺里的味,此刻竟跟着风又漫了回来。风势渐大,卷着白杨树的叶子翻了个面,露出灰白的背,叶边还卷着白天被日头晒出的焦痕,像谁把半干的烟叶抖开了。千万片叶子“哗啦”翻动,在地上投下的影子也跟着晃,忽明忽暗的,倒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正用这些影子扫着石板路,把下午李凯试枪时蹦出的铜屑都拢到了石缝里。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雷袋的魔术贴。粘扣撕开时的“刺啦”声里,能听见风卷着远处导流沟的动静——该是阿江他们在夯土,工兵铲撞在岩块上的脆响,顺着风滚过来,在暮色里散成碎珠,落进白杨树的叶缝间。邓班的喉结动了动,刚咽下去的小米粥暖意还在胃里,却被这山风扫得褪了大半,只剩掌心攥着的那点热——是刚才帮丫头擦脸时,她掌心贴在他手背上留下的。

碎镜片在袋里又晃了晃,映出他垂着的眼。睫毛上沾着点炊事班内飘来的蒸汽白痕,是刚才路过伙房时蹭的,混着战术背心上的汗渍,倒像给这渐沉的暮色,添了点说不清的软。而那枚勾着袖口的红绳还在轻轻颤,像根没说出口的提醒,缠在这灰布般的暮色里,又亮又紧。

而李凯的机枪早架在了沙袋堆成的半月形掩体里。沙袋是去年抗洪剩下的,编织袋上还留着水浸的白痕,装着三分满的红土,被他用军靴碾得瓷实,袋口的绳结拧了三圈,尾端还别在掩体后的青石缝里——那是他从矿道带回来的半截钢钎,此刻正斜斜插在土里,钎头的锈迹被暮色染成深褐,像颗没爆的哑弹。

枪管斜指西北,那道新换的冷蓝还没被硝烟熏透,在暮色里泛着层幽光,像冻在冰里的刀锋。离枪口三寸的散热槽里,卡着点下午试射时嵌进去的铜屑,是弹头出膛时蹭下来的,闪着细碎的金。李凯摸出通条,金属杆上还缠着半圈麻绳——是香客早上剔血渍剩下的,棕褐色的线被他攥得发亮。他把通条往槽里一探,手腕轻轻一旋,铜屑就“叮”地弹了出来,落在青石板上,滚了半圈撞在块页岩上,那声响在渐沉的暮色里格外脆,像根针戳破了绷紧的布。

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唾沫混着下午没擦净的矿道土,在掌心里洇开片暗黄,搓动时,老茧与老茧之间相撞,发出“沙沙”的响,像两块干硬的砂纸在磨。左手虎口那道旧疤被搓得发红——是三年前演习时被枪托硌的,此刻正对着机枪的握把,疤边缘的皮肤绷得紧,像在记着什么疼。

风突然紧了一些,卷着远处的吆喝撞过来。是阿江在喊,声音裹着山涧的凉,有点发哑:“左三米!再挖深半尺!”话音刚落,就听见“当啷”一声脆响,工兵铲撞上了岩块,那声响顺着风滚过来,碎成一串,像谁把铜铃往石头上摔,铃舌的震颤混着土块落地的“噗噗”声,撞在晒谷场的石碾上,又弹回来,惊得掩体后那丛鬼针草抖落了几片枯叶。

李凯的目光没离开瞄准镜。镜片里,2311高地的轮廓正被暮色啃得越来越模糊,山脊线的岩石像排没咬碎的牙。他忽然想起早上在矿道里,匪徒的军靴踩在页岩上的“咯吱”声,此刻竟和远处工兵铲的撞击声叠在了一起。掌心的汗顺着机枪护木的纹路往下渗,混着枪油的腥气,在冷硬的金属上洇出片暗痕,像道往深处钻的血。

通条被他别回战术背心上的扣环,金属尾端“咔”地卡进布眼。远处的铜铃声还在断续响,李凯摸了摸弹链,最上头那颗子弹的黄铜弹头在暮色里闪了闪,像只半睁的眼。他知道,这声响不是催命符,是弟兄们在给今晚的硬仗搭骨架,而他的机枪,就是架在这骨架上的牙,得咬得够紧,够狠。

石碾的木架还留着去年秋收时的麦麸,被暮色浸得发暗,丫头的羊角辫就绕着这架儿晃。辫梢的麻绳是杨文鹏刚系的,结打得松,随着她踮脚的动作一甩一甩,扫过石碾凹槽里的碎麦粒,带起阵细簌簌的响,像只刚学飞的小雀,翅膀总碰着地面。

杨文鹏蹲在小马扎上,军用水壶斜斜拎在手里。壶身的绿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白铁皮,被常年的汗渍浸成暗黄,壶嘴更甚——一圈褐红的锈像凝固的血,顺着壶口往下淌,在铁皮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他把壶嘴凑到丫头手边时,锈迹蹭在她手背上,立刻洇出片浅褐,像石碾旁刚冒头的马齿苋叶,嫩生生地伏在白皙的皮肤上。

“慢点,别溅着。”他的拇指按住壶盖,那处的老茧比壶底的水垢还厚。水流“滴答”坠在丫头掌心,刚没过指节就停了——水壶见底了,最后几滴顺着壶嘴的锈缝往外渗,在丫头手腕上积成小小的珠,颤巍巍的,像她眼里没掉下来的泪。

丫头的手指泡得发白发胀,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嫩藕,可指甲缝里的黑泥偏不老实。是矿道深处的土,混着点暗红的矿渣,嵌得极深,指甲盖都被撑得泛青。杨文鹏腾出左手,食指关节抵着丫头的指根,拇指指甲顺着缝往里探,力道轻得像拈蒲公英的绒。他先抠最里头那道缝,黑泥成块地卷出来,带着股潮湿的腥气,落在石碾的青石板上,像颗没捻开的煤渣。

“痒——”丫头猛地缩回手,却被杨文鹏轻轻攥住。她的指尖蜷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兽,睫毛上还沾着下午的玉米饼渣,被最后一点夕阳照得发亮,颤巍巍的。杨文鹏的动作更缓了,指甲尖在泥缝里慢慢划,每带出点泥屑,就用嘴轻轻吹掉,气流感过丫头的指尖,她“咯咯”地笑,笑声撞在石碾的木架上,弹回来时碎成小片,落进杨文鹏敞开的战术背心里,像撒了把暖乎乎的糖。

辫梢的麻绳又晃了,这次正扫在水壶的铁盖上。“嗒、嗒”两声,轻得像雨滴打在铁皮上。杨文鹏抬眼时,正看见丫头的羊角辫垂在他膝头,麻绳结松了半截,露出里头混着的红头绳——是去年缉毒时留下的那块红布撕的,此刻被暮色染成暗紫,却还透着点暖,像块没凉透的炭火。

他终于把最后一道缝里的泥抠净了。丫头的指甲缝泛着粉,像刚剥壳的荔枝。杨文鹏把她的手举到眼前,借着余晖看了又看,忽然用自己糙得像砂纸的掌心,轻轻裹住那只小手,来回搓了搓。水壶的锈味、矿土的腥气、还有丫头手心淡淡的玉米甜味,混在一块儿,竟成了种让人踏实的香,顺着晚风往远处飘,漫过李凯的机枪掩体,漫过作战室的地图,像给这紧绷的暮色,系了个软乎乎的结。

“杨叔,你看水里!有星星!”丫头忽然把小手按在军用水壶的铁皮上,指腹点着壶底那几粒沙。她的指甲刚被杨文鹏抠净了泥,泛着粉白的嫩,指尖压下去时,铁皮凹出个小坑,把沙粒圈得更明显了。那是早上从矿道带出来的沙,混着点暗红的矿渣,沉在壶底的水垢缝里,被最后一缕夕阳斜斜照着,亮得发颤,像谁把碎钻撒进了水里。

杨文鹏顺着她的指尖低头。老花镜的左镜片裂着道斜缝,是今早撞在矿道岩壁上磕的,此刻裂缝里漏进的光,正劈在水壶内壁的水垢上——那水垢结得厚,像幅没画完的地图,沟壑里还卡着点去年的茶渍,被光一照,竟和沙粒的亮混在一起,真像把星星困在了这半壶残水里。他的睫毛上沾着点矿道的黑灰,低头时蹭在镜片上,晕出片模糊的影,倒让那些“星星”显得更活了,在水里轻轻晃,像要顺着壶壁爬出来。

“嗯,是星星。”他的拇指蹭了蹭壶盖的锈迹,那里的漆皮掉了块,露出底下的铁色,像块没长好的疤。丫头的辫梢扫过他的手背,麻绳带着点桐油味,是早上从香客那儿拿的,此刻被夕阳染成金红,和水壶里的“星星”互相映着,倒比矿道通风口漏进的光更暖些。

风忽然卷着点凉过来,掀动了他战术背心上的拆弹剪。剪刃的豁口对着西边的山脊,那里的暮色正往深里沉。杨文鹏的目光从水壶里抽出来时,不知怎么就落在了医疗点的方向——今早从矿道带出来的半片鬼针草,该还躺在帐篷外的青石板上。那草叶边缘的锯齿原本利得很,能勾住布料,此刻被暮色泡得发蔫,锯齿尖的暗红矿土褪成了灰,像串被磨钝的小牙,乖乖伏在石板的裂缝里,等着被夜露打湿。

丫头还在数水里的“星星”,小嘴里念念有词:“一颗、两颗……还有那颗带红点点的!”她的指尖在铁皮上划来划去,把沙粒的影子拖得老长,像在水里牵星星的手。杨文鹏看着她发顶的碎发被夕阳镀成金,忽然想起刚才在作战室,邓班说今晚的雨会很沉。他悄悄把水壶往丫头那边倾了倾,让最后一缕光把那些“星星”照得更亮些——等天黑透了,这些水里的亮,或许能替矿道里的硝烟,多暖会儿这双刚从泥里捞出来的小手。

装备室的窗纸早被风撕了道斜口,糊着的旧报纸边角卷得像朵干花。钨丝灯吊在房梁正中央,玻璃罩上蒙着层煤油灰,通电时“滋啦”响了声,灯丝才慢慢红起来,把光晕泼在墙上——起初是团模糊的黄,渐渐凝出香客的影子,肩背绷得笔直,微冲的轮廓在墙上拉得老长,枪管斜指地面,像条蓄势的银蛇。

香客的右手攥着块麂皮。那皮子深褐发亮,是用了五年的老伙计,边缘被拇指磨出半寸长的毛絮,像圈没剪的胡须。他把麂皮往掌心搓了搓,陈年的煤油味混着枪油的腥气漫开来,那气味沉得很,贴在皮肤上游走,倒比山涧的风更凉。左手扶着微冲的枪管,金属的冷顺着指缝往骨缝里钻,枪管上的氧化层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暗蓝,像冻在冰里的钢。

他擦得极慢。麂皮按在枪管的膛线处,顺时针转半圈,再逆时针回半圈,力道匀得像在给伤口涂药。拇指蹭过抛壳窗的边缘时,那里有道浅痕——是三年前缉毒时被匪徒的砍刀划的,此刻在灯光下泛着白,像道没愈合的疤。擦到散热槽时,麂皮被卡在细缝里,他轻轻一拽,带出点细碎的沙,是早上从通风口爬出来时蹭的,落在满是零件的木桌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虫在啃木头。

门底下的缝钻进来些风,卷着股甜暖的味——是炊事班的小米粥香,混着红糖的甜,从伙房飘过来的。这甜味撞在煤油的腥气上,竟没被冲散,反倒缠在一起,顺着香客的鼻腔往肺里钻,让他紧绷的肩背松了半分。他抬眼时,正看见窗纸的破口处晃进点暮色,把枪管的影子在墙上切出半道斜痕,像把没开刃的刀。

擦枪布被他搭在桌沿。那布是块厚帆布,洗得发灰白,边角的毛絮沾着几根草屑——是通风口的青藤碎叶。中间的油渍晕成朵不规则的花,瓣子往外洇了寸许,是常年擦枪浸的,深褐得发黑。花心处却凝着点新的暗红,像滴没干的血——下午剔扳机护圈时,指腹被金属棱划开道小口,血珠渗在布上,此刻被麂皮反复摩挲,竟泛出层浅亮的边,真像给那朵暗花镶了圈金边。

香客的指尖在那道血痕上碰了碰。布面糙得硌手,比微冲的防滑纹更磨人。他忽然抓起擦枪布,往枪管上按得更紧些,灯光顺着布的纹路淌,在金属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把星星撒在了枪身。远处隐约传来李凯搬沙袋的响动,帆布与地面摩擦的“刺啦”声里,小米粥的甜香又浓了些,混着枪油的腥,在这满是零件的装备室里,酿出种说不出的劲,像根被拉紧的弦,绷着,却也暖着。

香客的指尖在散热槽里打着圈。那槽缝窄得刚容下指腹,金属棱边磨得光滑,却仍带着点没褪尽的锐——是机床切削时留下的冷硬。他的指甲盖刮过槽底,能触到些微的凹凸,不是沙粒,是通风口青藤的涩味渗进了金属细纹里。那味道像层薄霜,混着点青藤汁液的腥,是早上从通风口钻出来时沾的,当时青藤的卷须缠在枪管上,汁液蹭在散热槽里,此刻被体温烘得半干,涩味反倒更清,像含着片没嚼烂的青叶。

指腹的老茧比槽缝还厚,是五年握枪磨出来的,泛着层青白的光。他转得极慢,像在数槽里的纹路,一圈,又一圈,直到指尖染上更深的金属冷。忽然,他的动作顿住了,指尖悬在槽口,像被什么无形的线拽住。

他侧过头,左耳对着糊着报纸的窗。窗纸破了个三角口,露出外头渐沉的暮色,风正从那口子里钻,带着点山涧的潮气。最先飘进来的是“刺啦——刺啦——”的响,粗粝得像用砂纸磨石头——是李凯他们在搬沙袋。那声音裹着帆布与青石板的摩擦,混着沙袋里红土晃动的“簌簌”声,红土是去年抗洪时囤的,潮乎乎的,撞在编织袋上,闷得像远处矿道的塌方。

紧接着,是阿江的咳嗽。那咳嗽来得猛,像被谁在喉咙里塞了团破棉絮,先是“吭”的一声闷响,接着是一连串的“嗬嗬”声,胸腔震动的力道顺着风滚过来,竟能想象出他弓着背的模样——老山战场留下的根,那年在猫耳洞泡了三个月的雨水,肺里像生了锈,一沾潮气就转不动,咳起来整个胸腔都在颤,像口漏了风的铁皮风箱,箱板“哐当哐当”撞着,连带着战术背心都跟着抖。

香客能“听”见那震动——阿江胸前的弹匣该是松了,随着咳嗽“咔啦咔啦”撞在一起,弹匣里的子弹也跟着跳,黄铜弹头碰着铁皮弹匣壁,脆得像冰碴落地。这咳嗽声里裹着股狠劲,咳到最后带了点喘,却硬是没断,像风箱漏了气,却还在拼命往外鼓风。

窗纸的破口处,暮色又沉了些,把香客的影子投在墙上,肩背绷得像块拉满的弓。他缓缓抽回手,指尖在枪管上蹭了蹭,青藤的涩味混着金属冷,沾在指腹上。远处的“刺啦”声还在继续,阿江的咳嗽歇了片刻,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的“嗬嗬”,像要把肺都咳出来。香客抓起桌上的通条,往枪管里探时,动作比刚才重了半分,金属碰撞的“咔”声,竟像是在应和那风箱似的咳嗽,在这满是枪油味的装备室里,缠成了根看不见的弦,绷着,却也连着。

作战室的马灯悬在房梁上,玻璃罩沾着层矿道的黑灰,灯光透过灰雾淌下来,在摊开的矿道图上投下圈昏黄的光晕。吉克阿依指间的红铅笔正转得飞快,笔杆上缠着的彝家彩线在光里泛着活气——三股蓝线裹着一股绿线,是阿妈用染靛草和艾草煮过的,据说能避蛇虫,此刻那些纹路被她转得模糊,倒像条缠在笔杆上的小蛇。

她的拇指按在铅笔的金属箍上,那里磨得发亮,沾着点红墨水,是今早标新通道时蹭的。转得急了,铅笔差点脱手,指腹猛地按住笔杆,彩线的纹路硌进掌心,把指甲缝里的矿土都挤了出来——那土是红褐色的,和2311高地的岩层一个色,此刻混着掌心的汗,在彩线上洇出点点暗痕,像给小蛇添了鳞片。

“唰——”红铅笔突然停在矿道图的裂缝处。她俯身时,耳后的银蝴蝶跟着晃,翅膀上錾刻的火焰纹里嵌着层矿道黑泥,是早上从通风口爬出来时沾的,被灯光照得发亮,倒像把星星撒在了银翅上。触须尖的小银珠随着低头的动作往下坠,“叮”地撞在耳骨上,那声响脆得像冰碴落地,让她猛地想起阿妈在火塘边纺车的线轴声——只是此刻这线轴缠的不是棉线,是藏在矿道裂缝里、浸了桐油的引线,细得像根头发,却能扯动整座山的险。

吉克阿依抓起红铅笔,往新通道的红痕上又描了遍。笔尖在纸页上拖出“沙沙”声,把原本浅淡的线条描得又粗又深,像道刚划开的伤口,纸纤维被戳得翻起来,沾着红墨水的细毛在灯光下飘,像伤口渗出的血珠。她想起今早从矿道带出来的那截引线,也是这样红,浸了桐油的地方硬得像铁丝,没浸的地方软得能打结,此刻那截红竟顺着笔尖,爬进了地图的褶皱里。

桌角的红绳头被穿堂风卷得打了个旋,硝石粉的腥气混着她辫梢的桐油味漫过来。吉克阿依的辫梢垂在地图边缘,黑亮的发丝缠着半根草屑——是矿道岩壁上的狗尾草,穗子被磨秃了,此刻随着呼吸轻轻晃,草尖扫过“废弃排水渠”的字样,像在给那行字挠痒。

她忽然停了笔,指尖按在红痕的尽头。那里的纸页被笔尖戳出个小洞,红墨水顺着洞眼往下渗,在桌板上洇出个暗红的点,像滴往深处钻的血。马灯的光晕晃了晃,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里的银蝴蝶翅膀张得很开,像要飞起来,却被地图上的红痕牵住了脚。

“该往导流沟引。”她对着地图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彝语特有的尾音,像山涧水漫过卵石的轻响。转铅笔的手慢了下来,指腹摩挲着笔杆的彩线,那些被蹭亮的蓝绿纹路里,还藏着去年在晒谷场的记忆——阿妈坐在纺车前,线轴转得飞快,棉线在她膝头堆成朵白云,而此刻这“白云”变成了矿道图上的红痕,沉甸甸地压在纸上,压在她的指腹上。

耳后的银蝴蝶又“叮”地响了声,这次是触须尖的银珠撞在了铅笔杆上。吉克阿依抬眼时,正看见马灯的光晕里浮着无数细尘,像矿道里飘着的岩粉,那些粉尘被灯光照得发亮,竟和红铅笔的红、彩线的蓝绿缠在了一起,在空气里织成张看不见的网,网住了作战室的静,也网住了藏在静底下的险。

桌角的红绳头被穿堂风卷得打了个旋。那绳是今早从山脊线灌木丛里捡的,粗粝的棉线被晒得发硬,边缘卷着毛边,像段没纺完的纱。绳头沾着的硝石粉被风吹得簌簌掉,白花花的细粒落在桌板的木纹里,那纹路是十年前邓班用刺刀划的,此刻正盛着这些碎粉,像盛了捧没化的雪。

风里裹着两重味。先是硝石粉的腥,凉丝丝的,像舔了口矿道深处的岩壁;再是吉克阿依辫梢的桐油味,厚重得发黏,缠在腥气里不肯散——那是今早给引线做防水时蹭的,油星子浸进辫梢的发丝,此刻被风一吹,竟在空气里拉出细若游丝的痕,像根看不见的引线。

吉克阿依的指节突然绷紧。她抓起红铅笔时,笔杆的彝家彩线硌进掌心,蓝绿纹路里嵌着的矿土被捏得发暗——是2311高地的红土,今早从矿道带回来的,此刻混着掌心的汗,在彩线上洇出点点褐痕。笔尖在“导流沟”尽头悬了半秒,她忽然用力往下按,铅笔芯“咔嚓”断了截细屑,带着红墨水的碎末飘在灯光里,像只被掐断翅膀的红虫。

“唰——”箭头画得又快又狠。笔尖戳穿纸页的瞬间,发出“噗”的轻响,纸纤维被挑得翻卷起来,露出底下泛黄的纸芯,像道刚被撕开的皮肉。红墨水顺着裂缝往下渗,先在纸页里漫成朵小血花,接着洇透了地图,往桌板的木纹里钻,速度极慢,却带着股钻劲,像滴往骨头缝里渗的血。那血珠在桌板上积了半秒,“嗒”地坠在块碎木屑上,把木屑染成暗红,像颗刚从山枣树上掉下来的果子。

杨文鹏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去年冲垮的沟崖,”他当时蹲在矿道入口,手里捏着片山枣叶,锯齿边刮着掌心的老茧,“崖根长着丛野山枣,果子红得能滴出血,雨一淋,亮得像抹了油。”吉克阿依望着地图上那道新画的红箭头,忽然觉得那丛红正从记忆里浮出来——山枣长在被山洪啃出的豁口处,枝桠歪歪扭扭,果子挤在刺缝里,红得发沉,沾着崖壁的泥,却仍透着股烈劲,像群攥紧拳头的小娃娃。

此刻,那丛红竟与地图上的红痕叠在了一起。红箭头的尖端正对着野山枣丛的方向,红墨水渗过纸页的晕圈,像山枣淌下的汁,连带着桌角红绳头的白硝石粉,都像是落在红果上的霜。吉克阿依的指尖按在箭头的末端,那里的纸页被戳得发软,墨汁顺着指缝往上爬,染黑了她的指甲盖,倒像刚摘完山枣,指尖还沾着没擦净的红。

风又紧了些,红绳头被吹得贴在桌板上,硝石粉的腥气更浓了。吉克阿依忽然想起阿妈说的,野山枣的根能扎进岩缝里,再大的山洪也冲不走。她盯着那道红痕,仿佛看见红墨水正顺着桌板的木纹往下淌,淌过作战室的水泥地,淌过导流沟的碎石,最终钻进2311高地的岩缝里,和野山枣的根缠在了一起——那根是韧的,这红是烈的,缠在一块儿,倒像给今晚的险,系了个看不见的结。

“开饭了——”老张头的吆喝裹着伙房的蒸汽撞过来,粗粝如砂纸擦过铁皮。那声音先撞在医疗点的帆布帐篷上,帐篷往外鼓了鼓,像只被拍了下的大蘑菇,接着“簌簌”抖落些土——不是浮尘,是嵌在帆布纹路里的矿道黑泥,混着点晨露的潮,落在帐篷脚的青石板上,碎成星点,像谁撒了把没烧透的煤渣。

李凯扛着机枪往伙房走,枪托抵着右肩,压出块浅窝。机枪的枪管斜指地面,新换的枪身还泛着冷蓝,散热槽里卡着的半片草叶被风吹得颤,是下午架掩体时蹭的鬼针草。他的军靴踩在水泥地上“踏踏”响,靴底的防滑纹里嵌着红土——去年抗洪时的老相识,此刻混着矿道的黑泥,在地上拖出淡淡的痕。走得急了,机枪背带“哐当”撞在腰侧的弹匣上,金属响混着远处阿江的咳嗽,倒像给这暮色敲了记边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