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汉阳城内针对“安东金氏”及其党羽的血腥清洗告一段落,这座饱经创伤的王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曾经的繁华与喧嚣被死寂取代,街道上虽已清理,但空气中似乎仍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更严峻的是,朝鲜的官僚体系遭到了毁灭性打击,汉阳城中的官员数量锐减,达到了“三去其二”的惊人程度。
尤其是那些能够决策国事的高阶官员,更是到了“十不存一”的凄凉境地。
在这片权力的废墟上,原本在议政府中排名第六、年逾古稀的左参赞赵大成,竟因资历最老、幸免于难,而被迫推到了文官之首的位置上。
而禁军大将尹正,凭借手持先王血诏、主导诛灭金氏的赫赫功勋,无可争议地成为了武将的领袖,威望一时无两。
朝鲜素来效仿中原,实行“以文御武”的国策,文官地位向来高于武将。
然而,历经李倧被弑、李淏被杀、金氏篡位、以及这场大清洗,赵大成这位七十二岁的老人早已心灰意冷,看透了权力漩涡的残酷与无常,再无揽权之意。
在战后第一次由幸存官员参加的紧急会议上,赵大成颤巍巍地提出建议,声音苍老而疲惫:“尹大将……乃先王肱骨,深受信赖。此番更是持先王遗诏,诛除国贼,于社稷有再造之功,功在千秋。老夫以为,当此非常之时,应由尹大将暂摄领议政之职,总揽朝局,稳定人心。待……待寻得流落民间的李氏血脉后,再奏请天朝皇帝陛下,正式册封新君,以续宗庙。”
这番提议,于公于私都合情合理,立刻得到了惊魂未定的众官员一致认可。
尹正有先王遗诏在手,又有平叛之功,军权在握,此刻由他出面主持大局,是唯一能稳定局势的选择。
然而,当众人四处寻找尹正,准备向他禀报这项决议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就在这时,城门官匆忙来报:“启禀各位,约莫一炷香前,尹大将独自一人,手持一木匣,策马出城,往汉江方向去了……”
众人心中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汉江两岸,山明水秀,正是朝鲜历代君王的长眠之地。
李倧虽死于非命,但其陵寝——长陵,早已按制修建完毕。
“尹大将……怕是去祭拜先王了。”赵大成喃喃道,一种深切的哀伤笼罩了他。
众人急忙赶往长陵。
夕阳余晖中,长陵肃穆而寂静。
在李倧的墓碑前,他们看到了令人心碎的一幕:逆贼金自点那面目狰狞的首级,被端正地放置在供桌之上,仿佛在向地下的君王告慰。而尹正,则直接挺地跪在墓前,身体微微倚靠着墓碑,双目紧闭,脸色安详却毫无生气。
一名侍卫上前探其鼻息,随即黯然回首,摇了摇头。
尹正,已然没有了气息,追随他誓死效忠的先王于地下了。
“尹大将殉主了!”有人失声痛哭。
这一幕,震撼了所有在场的人。
这位在战场上勇猛无匹,在政变中果决狠厉的将军,最终选择了以这种最激烈、最传统的方式,诠释了他对李倧至死不渝的忠诚。他完成了复仇,清洗了朝堂,却无法独自面对一个没有李倧的朝鲜。
他以自己的死,为这场波澜壮阔、血流成河的权力更迭,画上了一个充满悲剧英雄色彩的句点。
赵大成老泪纵横,望着跪殉的尹正和墓碑上李倧的名讳,长长地叹息一声。
他知道,所有的重担,如今彻底落在了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肩上。他颤声对左右说道:“以王公之礼厚葬尹大将,陪葬于长陵之侧吧……”
“现在,都回去吧,国事……不能再耽搁了。”
当赵大成等一众朝鲜官员怀着沉重而又带着一丝对未来的茫然从长陵返回汉阳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瞬间从尹正殉主的悲壮情绪中惊醒,陷入了更深的惶恐——汉阳各处的城门要害,已然被盔明甲亮的明军士兵牢牢控制,城头上那面熟悉的“明”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无可置疑的掌控权!
此前,郑成功虽与尹正一同攻入汉阳,但在诛灭金氏后,明军纪律严明,几乎是秋毫无犯,甚至主动退出城内,驻扎于郊外,摆出一副不干涉内政的姿态。
此刻他们去而复返,并且直接接管城防,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所有朝鲜官员心中都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在城门口,一身戎装的郑成功拦住了他们,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陛下已特遣锦衣卫指挥使李若琏李大人,赴朝鲜全权处置后续事宜。李指挥使正在景福宫等候,请诸位即刻前往一叙。”
“景福宫?”听到这三个字,许多官员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脸色发白。
那里是不久前金自点屠杀李氏全族的修罗场,也是金自点本人授首毙命之地,宫墙上的血迹或许尚未完全擦净,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血腥与冤魂的哀嚎。这个地方,实在太过晦气与不祥!
“慌什么!”
赵大成强自镇定,提高了声调,既是对同僚,也是对自己说道:“大明乃我朝鲜父母之邦,天朝上使在景福宫召见,正是要涤荡污秽,重定乾坤!有何可怕?”
他的话如同强心剂,让惊惶的众人勉强稳住心神,纷纷整理衣冠,怀揣着忐忑,走向那座命运多舛的宫殿。
景福宫虽号称仿照紫禁城而建,但规模与气象远不能及,甚至比不上大明一个富庶之地的州府衙门。历经多次政变与屠杀,更显破败萧条,唯有主体大殿还算完好。
当众人步入大殿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心头再次巨震——成国公朱纯臣并未在场,只见锦衣卫指挥使李若琏,一身象征天子亲军的飞鱼蟒服,竟堂而皇之地端坐在原本属于朝鲜国王的宝座之上!
此举,已是赤裸裸的喧宾夺主!
然而,殿内一片死寂,无人敢出声质疑。那些敢于直谏、秉持士大夫气节的臣子,早已在前几轮的清洗中凋零殆尽。能存活至今的,无不是深谙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之道。
李岩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大明天子听闻朝鲜逆贼金自点弑君作乱,祸国殃民,圣心震怒!已下旨召成国公朱纯臣即刻回京述职,朝鲜一切善后事宜,暂由本使全权处置。”
听闻那个与金自点过往甚密、贪得无厌的朱纯臣被调离,一些官员心中稍稍一松。赵大成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躬身问道:“李指挥使,如此说来,天朝陛下仍是意在扶持我朝鲜李氏,延续宗庙?”
李岩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金自点倒行逆施,人神共愤,我煌煌大明,岂会与乱臣贼子为伍?自然是要拨乱反正。”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锐利:“不过……”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如炬,审视着每一个人:“本使抵朝后,详查案卷,听闻那金贼手段酷烈,竟已将李氏王族……屠戮殆尽,无一幸免,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朝鲜众臣面色大变,心中骇然:大明这是要直接否定李氏复国的可能性了!
然而,赵大成却显得异常镇定,他挺直了佝偻的腰板,朗声反驳道:“指挥使明鉴!金贼确曾于景福宫内残忍杀害在京宗室,然若说李氏血脉已绝,却是大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