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程砚肩上的雪化了大半,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水洼。
安燠正用筷子戳着灶膛里的蜂窝煤,忽听得头顶传来布料摩擦云层的簌簌声。
抬头望去,那片金霞已凝成具象——朱衣文吏踩着祥云落下来,腰间玉牌刻着巡天府三字,在晨光里晃得人眼睛发疼。
程砚接旨。文吏甩了甩广袖,金册在掌心展开,声音像敲在冰上的铜铃,经核查,程砚所辖山域三年无香火进贡,属信仰荒芜区,依《天条·神职考功律》第七款,收归天管,即刻摘去神格。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声——是王寡妇手里的药罐摔了。
她刚给狗蛋喂完药,此时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冲过来,怀里还揣着半块烤红薯:程神救过我家娃三条命!
上个月我去庙里上供,香灰都撒在程神牌位前!
张阿公柱着拐棍从人群里挤出来,粗布裤脚沾着泥:去年发山洪,程神用钉耙给咱扒出条生路,我家那亩稻子——他突然哽住,颤巍巍指向后山,今年收的新米,我都晒在竹匾上,说等程神来尝第一碗!
程砚站在门槛上,钉耙柄攥得发白。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还在打盹的狗蛋,又抬头望向文吏:香火...不是要百姓跪香案吗?他喉结动了动,我让他们别折腾,雪天路滑,摔着不值当。
安燠没说话。
她转身从炕柜里摸出本红皮账簿,封皮磨得发亮,边角沾着米浆——那是她用去年晒的桂叶染的。您说没香火?她翻到第一页,指腹划过墨迹斑驳的字,我报个数——三年来,程神背娃上山47次,修屋23间,护送赶集89回,救畜产难6回,调解纠纷103起。
文吏的眉毛跳了跳:山野琐事,也算功绩?
怎么不算?啪地翻开第二页,上面贴着歪歪扭扭的画押——有小孩的巴掌印,有老人的指节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字,您天庭有功德折算表,我可背得熟:一次救援抵三柱高香,一回调解值五斤檀末。
47乘3是141柱,23回修屋按护宅功算,每间抵十柱——她抬头笑,您算算,我们欠不欠?
文吏的金册掉在地上。
他慌忙弯腰去捡,广袖扫过张阿公的裤脚,被老人不着痕迹地避开。
安燠又推出一沓泛黄的纸页,每张都编着号:人情券。
老李的捶背券转给媳妇坐月子,他儿子代签;聋哑少年的陪吃饭券,最后换成了程神教他认字——您要查信仰,我就把人心拆成条目给您看。
程砚凑过去,盯着那些画押看了半晌,突然笑出声:原来那天王二婶塞给我的红薯干,是抵修屋顶的?
可不?安燠戳他脑门,神仙记香火,凡人记恩情。
你扛钉耙不是为了上功德榜,是为了不让王寡妇摔在药坡上——这才是真修行。她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曲线,我拿系统的《睡仙诀》反推,算出这些年大家种粮、修屋的力气,凑起来刚好能养出五谷丰登结界。
您说这是神力恩赐?她挑眉,那是咱们老百姓自己的汗珠子砸出来的。
文吏的脸从红变白,又从白变青。
他攥着金册的手直抖,突然指着安燠:你、你这是混淆神凡!
混淆?王寡妇突然挤到前面,把怀里的狗蛋往程砚手里一塞,我家娃退烧时喊程叔叔暖,这是假的?
张阿公家稻子虫灾那年,程神蹲在田里抓了三夜虫子,这是假的?她扯着嗓子喊,要收神格?
先把我家狗蛋的命还回来!
人群地围上来。
张阿公的拐棍敲得青石板咚咚响:要摘程神的神格,除非踩着我的老骨头过去!几个壮实的庄稼汉撸起袖子,站到程砚跟前——他们去年被程神从塌方的山路上背下来,此刻胳膊上的伤疤还泛着淡红。
文吏后退两步,踩进雪水洼里,鞋底一声。
他张了张嘴,最终把金册往怀里一揣,转身跃上云头:本吏...本吏需回禀上峰!话音未落,祥云已窜出半里地,金霞被山风吹散,露出后面隐约的金光——像是更高阶的仙官踏云而来。
安燠望着那片金光,把红皮账簿往程砚手里一塞。
程砚低头,看见账簿最后一页刚添的字:第四百五十八章,懒狐不拜天,但会算细账。他抬头时,安燠正冲他笑,睫毛上还沾着没化的雪:别怕,他们要查,咱们就把人心摊开了给他们看。
风卷着炊烟掠过屋檐,飘向远处的青山。
山脚下,王二婶正把新晒的米糕往程砚的灶台上堆;山梁上,几个娃追着程砚的影子跑,喊着程叔叔等等我。
程砚突然明白,所谓不可剥夺的成就,从来都不在金册里——它在王寡妇热乎乎的烤红薯里,在张阿公竹匾上的新米里,在每一道被他背过的山路上,在每一声程叔叔的呼唤里。
而此刻,云端那道越来越近的金光里,正踏着一位束发的金仙。
他手持判官笔,眉间竖目微睁,却在看清山脚下那片热闹景象时,指尖的笔锋微微一顿。
当夜月上中天时,程砚正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在他手背上也不躲——安燠刚往他怀里塞了个裹着粗布的陶瓮,说是王二婶新腌的酸黄瓜,他正琢磨着明天给张阿公送两碟配粥。
院外忽然传来松枝折断的轻响。
安燠啃着山杏的动作顿住,山杏核掉在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