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头那道破空声终是落了地。
安燠正往灶膛里添柴，忽闻院外传来衣袂翻涌的轻响。
她抬眼望去，两个着金纹官服的仙差正踩着祥云往下落，其中年长些的手持象牙笏板，眉峰压得极低，活像谁家被踩了尾巴的丹顶鹤。
玉面夫人？仙差扫了眼她沾着灶灰的围裙，又瞥向院角正和小芽较劲辫绳的程砚，嘴角抽了抽，巡天府查香火计量，尔等山神辖地的有效信仰值呢？
程砚手一抖，红头绳地断成两截。
小芽捂着辫子咯咯笑，他却蹭地站起，喉结动了动刚要说话，安燠已先一步擦着手走过来。
官爷瞧仔细了——她往山神庙方向抬了抬下巴，咱这儿没香炉，只有灶台。
仙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从前烟雾缭绕的山神庙此刻敞着门，供桌上摆着的青杏被风吹得滚了两滚，半块锅盔沾着点芝麻，最醒目的是张皱巴巴的纸条，墨迹未干：程叔吃，不供神。他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无供奉之地，岂配称神域？
当我天庭的香火计量制是儿戏？
安燠忽然笑出声，转身冲程砚招了招手：发红包。
程砚立刻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叠红纸包，边角还沾着点蜂蜜——想来是今早他酿蜜时顺手收进去的。
他走到村头老槐树下，清了清嗓子：各家各户听好嘞！
今年不收香，只发人情券
红纸包被抛向人群时，百姓们像见了会咬人的蜂子似的往后缩。
王寡妇抱着半筐鸡蛋挤到最前面，伸手又缩回来：玉面夫人，这...该不会是要我们拿香火换吧？
换啥香火。安燠摸出个纸包塞她手里，凭这券，能换程神背娃一次，免费修屋顶一回，钉耙护送赶集一趟。她指了指程砚发僵的后背，他这人实诚，写啥就干啥。
王寡妇捏着纸包站在原地，直到日头偏西才咬了咬牙：程神，我明儿要上山采野参，能...能劳烦你背我不？
程砚立刻蹲下，宽肩绷得像座小山：您上来，我稳当。
第二日晌午，王寡妇挎着满满一筐野参从山路上下来时，脸比山丹丹花还红：程神背人跟扛蜂窝似的，颠都不颠！消息像长了翅膀，没三天工夫，红纸包成了村里的硬通货。
村东头俩小毛头打架，赢的那个叉着腰喊：我要一张程神陪吃饭券！程砚端着大海碗坐中间，左边夹一筷子萝卜，右边夹一筷子白菜，吃得嘴角沾着饭粒：再打一架？
我还能陪。
连隔壁山的老道士都托人带了封信来，黄纸被揉得皱巴巴：听闻贵处有神能捶背，小道腰杆子硬得像块砖，求换十分钟。程砚蹲在老道士跟前，熊掌似的手不轻不重捶着，老道士眯眼直哼哼：比我那徒孙捶得得劲！
安燠在红皮账簿上画了个圈，新一页写着红包漂流计划。
一张护娃上学券从李婶家传到张叔家，又转到赵阿婆手里，最后落在瘸腿的阿木怀里。
那孩子攥着皱巴巴的纸券站在村口，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阿木。
程砚的声音从坡上飘下来。
他扛着钉耙，肩头上还挂着阿木的小布包——不知谁悄悄塞进去的。
阿木抬头，就见程砚蹲下来，眼角的笑纹堆成小沟：轮到你了，我背你上学。
阿木的喉结动了动，手慢慢搭上程砚的肩。
他闻见程砚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着点蜂蜜甜，像极了阿娘生前煮的糖粥。
程神...他轻声说，我长大想当你这样的人。
程砚的耳朵地红了，站起身时差点撞着树：那...那你得先学会扎辫子。
山风卷着笑声掠过田埂，巡天府仙差站在山神庙前，手里的象牙笏板攥得发白。
他望着满村飘飞的红纸包，望着程砚背着阿木走远的背影，望着安燠坐在门槛上嗑瓜子，账簿在膝头被风吹得哗哗响。
这是私授神权！他终于吼出声，拂尘甩得噼啪响。
安燠慢悠悠吐出颗瓜子壳，指尖敲了敲账簿上人情券三个大字：官爷可知，这券上印的是啥？
仙差凑过去，就见每张红纸包角落都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熊，圆头圆脑，正举着钉耙笑。
程神的印。安燠歪头，咱这儿的神，只认人心。
仙差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他刚要再开口，远处突然传来小芽的尖叫：程叔！
我辫子又被你扎成毛球啦——
程砚的大嗓门跟着炸起来：这次绝对不是蜂窝！
是...是云朵！
安燠憋着笑站起身，把账簿往怀里拢了拢。
她望着仙差涨红的脸，忽然觉得有点饿——程砚今早说要做蜂蜜桂花糕，也不知蒸好了没。
官爷要是饿了，她指了指灶房飘出的甜香，不妨尝尝？她顿了顿，又补了句，不收券。
仙差的拂尘地摔在地上。
巡天府仙差的拂尘地摔在青石板上，震得他袖口金纹都跟着发颤：私授神权！
这是私授神权！他脖颈上青筋跳得像条小蛇，象牙笏板在掌心敲出闷响，你当仙录是儿戏？
当巡天法则是废纸？
安燠把最后半颗瓜子壳吐在指缝里，慢悠悠从围裙口袋摸出块帕子擦手——帕子角上还绣着程砚画的歪嘴小熊，是她今早故意让他绣的。官爷急什么？她晃了晃手里的粗麻账簿，封皮上山规十三条五个字被磨得发亮，第七条写得明白：服务之权，源于自愿，归于共享。
您且看——她翻到折角那页，指尖点着墨迹未干的条目，王寡妇用券换背山，是她求程神；李婶用券换修屋顶，是程神应李婶；阿木用券换上学，是阿木信程神。她抬眼时眼尾微挑，哪条天律说，帮人要先打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