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里的油灯忽闪两下,村塾先生颤巍巍翻到那一页,月光顺着窗棂漏进来,正照在披皮妖熊,惑乱民心八个墨字上。
程砚的手指在桌沿捏出白印子,熊耳在发间抖了抖——这是他动怒前的征兆。
安燠却先按住他手背,指腹蹭过他掌心因常年握钉耙磨出的茧子:别急,先看孩子们。
村头老槐树下,几个捧着《天律正宗》的小娃正蹲成一团。
平时最皮的虎子把书角卷得皱巴巴,忽然抽了抽鼻子:可程叔叔上周还帮我捞掉进井里的布老虎呢。扎羊角辫的阿桃把脸埋进膝盖:我娘说,要是没有程神用钉耙挖水渠,咱们今年要饿肚子。最小的豆丁抱着书往安燠裙角钻:夫人,书里说程神是妖怪......可妖怪会给我糖吃吗?
安燠蹲下来,用指尖抹去豆丁脸上的泪:妖怪啊,有的吃小孩,有的呀——她戳了戳程砚的腰窝,会变成大笨熊,给小孩偷山杏。程砚耳尖一红,刚要反驳,就见她转身从书案里抽出一叠稿纸,墨迹未干的标题在油灯下泛着暖光:《钉耙侠与狐狸精的日常》。
夫人!程砚端着的钉耙落地,谁是狐狸精?!
畅销书都这么起名。安燠晃了晃稿纸,狐狸尾巴在身后得意地卷成毛球,你看话本里剑仙与蛇妖道尊与兔娘,哪个不是凑对儿?她翻开第一页,你瞧这篇——熊神为护鸡崽单挑雷公:那日雷公用雷火劈咱们晒的桃干,你举着钉耙冲上天,毛都炸成蒲公英似的......
程砚凑过去,见插图里的自己圆头圆脑,钉耙上还挂着半片被雷劈焦的鸡毛,耳尖红到脖颈:这画的是我?
还是山脚下王二麻子家的胖熊?
王二麻子家的熊可不会给受伤的小狐狸喂桂花蜜。安燠憋着笑,再说了,说书人说了,要画得憨些才讨喜。她转头冲门外喊,张老伯,您来得正好!
扛着油布包裹的老说书人掀帘进来,胡子上沾着桃干碎屑:安夫人的稿我可等急了!
上回说您俩用秤砣称神仙,山民们听得连茶盏都忘了端。他翻着稿纸,突然拍腿大笑,好!
这双神吵架赌谁先说话,结果一起睡着了——程神打呼噜像打雷,夫人尾巴把他嘴捂住那幅,得配个熊鼾震天狐尾封的插图!
程砚看着老说书人抱着稿纸风风火火跑出门,又瞅见安燠正往封面画两人挤在藤椅上啃桃子,终于认命地揉了揉她发顶:你呀......
我这是给神仙们换个耳朵。安燠把毛笔往他手里一塞,他们说你是妖,咱们就说你是神——不是天律里的神,是百姓心里的神。
半月后,山脚下的茶棚里飘着新刊的墨香。
老茶倌抖着《钉耙侠与狐狸精的日常》直乐:您瞧这页,熊神用钉耙给李寡妇修屋顶,瓦片摆得比灶王爷的供品还齐整!隔壁桌的货郎抹了把汗:我走南闯北,连州城书坊都在卖这书!
前日见个天庭小吏蹲在墙根儿看,被上司撞见,藏书时还撕了半页。
安燠坐在竹楼里数着各地寄来的信笺,最上面一封沾着蜂蜜:夫人,我是天河的扫叶仙,您写的熊神给迷路的小仙指方向那篇,我抄在团扇上了——神仙也爱听真话。程砚端着蜜罐过来,看她眼睛亮得像星子:又在乐什么?
乐咱们的故事,比《天律正宗》甜。安燠抽出一叠信,我打算出个读者互动篇,征集你家山神做过最暖的事她晃了晃程砚刚酿的桂花蜜,答对的送蜂蜜券——毕竟,谁能拒绝熊神亲手酿的蜜呢?
两个月后,《小神列传》的书脊在案头堆成小山。
某页边角上,一位河伯的故事被墨笔圈了又圈:那年大旱,我修了座石桥,可没人记得。
直到读了你们的书......程砚翻到这页时,发现安燠正对着河伯附来的旧桥草图发愣,桥栏上隐约刻着二字。
怎么了?他凑近问。
没什么。安燠把草图夹进书页,狐狸尾巴轻轻扫过他手背,就是突然想起,有些被忘掉的事,该有人帮着记起来。
窗外的桃林正落着花雨,一片粉瓣飘进窗,停在《小神列传》的河伯修桥那页。
风掀起书页,隐约能看见下一章的标题:。
竹楼窗棂漏进的月光,恰好漫过《小神列传》的边角。
安燠正往新收的信笺上盖狐狸爪印戳,余光瞥见那抹淡金,笔尖一滞——分明是方才还空白的纸页,此刻二字竟像被月光淬过,连墨痕都泛着温软的光。
燠儿?程砚端着刚温好的桂花蜜过来,见她盯着书页发怔,也凑过去瞧,熊耳在发顶晃了晃,这字...莫不是我前日蘸蜜写的?他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纸页时却像被烫了下,怪了,比晒过的桃干还暖。
安燠忽然笑出声,狐狸尾巴在藤椅上拍出小鼓点:这是百姓的念力。她抽出压在信堆下的童谣抄本,最上面一页画着歪歪扭扭的钉耙和狐狸,你听——熊神钉耙亮堂堂,挖渠种粮救饥荒;狐仙提笔写真相,神仙不如人心烫她指着童谣末尾的歪歪扭扭的二字,孩子们抄书时把对你的称呼都描了金,这页纸被十个村子的娃摸过,十个山民的灶火烤过,连孟婆汤里的书签都印着你的名字——
话音未落,竹楼外突然传来脆生生的童声:程叔叔!
程叔叔!
王阿婆在城隍庙拍桌子啦!
程砚刚把蜜碗放下,小毛头已经扑到他腿边,手里攥着半块芝麻糖:王阿婆举着您的外传喊:我家孙子发烧,是程神背他翻三座山找大夫!
你这城隍,连我家漏雨的屋顶都不肯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