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挠了挠后颈,语气却半点不憨:“贵使且慢宣,某有《天仪典》为证。”
安燠眼尾一挑——她知道这熊瞎子要放大招了。
果然,程砚从袖中抖出本泛黄的书册,封皮上“山渎职守篇”几个字被翻得发亮。
他翻到某一页,食指重重叩在字上:“卷八第十三条写得明白,若现任山神未正式卸任或身死,不得另授符印。某昨日还替山后李阿婆修了篱笆,活得比后山那棵老松树还结实。”
正德巡御使的拂尘尖抖了抖,官服下的手指捏得发白:“山野村夫也配谈天规?”
“山野村夫怎么了?”安燠晃着腿从藤椅上跳下来,狐狸尾巴在身后晃出虚影,“我家程郎管山时,山民丢了鸡能找他,孩子迷了路能找他,连母老虎叼了羊都得听他劝——倒是贵使,可知不周山有几条溪、几处泉?”她歪头一笑,“莫不是只会背诏书上那几句?”
巡御使的脸涨成猪肝色,刚要发作,程砚已搂住安燠的腰往身后带。
他冲巡御使拱了拱手,语气倒温和:“贵使稍等,某这就备交接文书。”
当夜,青丘山的竹楼里灯火通明。
安燠趴在案上看小妖们抄书,笔尖刮过竹纸的声音像春蚕啃叶。
程砚蹲在火盆边翻书,火光照得他耳尖泛红:“夫人你瞧,这是十年前救落水樵夫的记录,里正按了三个指印;这是三年前扑山火的账目,连买水袋的钱都记着呢。”
“笨熊。”安燠戳了戳他手背,“谁要看这些?”她蘸了显隐墨汁,在每本《不周山守山志》末页添上一行小字,墨迹遇风即隐,“得让他们知道,职责未怠,传承有序——这才是给天庭的眼药。”
程砚凑过去闻她发顶的茉莉香,突然笑出声:“夫人这墨汁,像极了那年我偷喝你藏的桂花酿,醉得在墙上写‘程砚是狗’,第二日就不见了——原来你早会这手。”
“再提偷酒的事,明儿让你睡柴房。”安燠啪地合上笔帽,余光瞥见窗外蹲成一排的小妖,个个举着竹简打哈欠,“小毛,你那笔拿反了。”
“没、没反!”小毛慌忙把竹简倒过来,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某年某月,山神救了一只受伤的兔子”,“夫人,兔子也算山民吧?”
“算。”程砚摸出把栗子分给小妖,“凡在山上讨生活的,都是咱们的人。”
第二日卯时,正德巡御使踩着云阶上山时,正撞见程砚抱着一摞书站在山门前。
三百本《守山志》码得整整齐齐,每本封皮都盖着青丘山的朱砂印。
“按天规,交接前须审核前任履职情况。”程砚把最上面那本递过去,“这三百本,烦请贵使带回凌霄殿备案——哦,每本都附了里正画押,还有山民按的红指印。”
巡御使盯着小山似的书堆,喉结动了动:“这、这要审到何年何月?”
“贵使莫急。”程砚打了个响指,三百只纸鹤从他袖中扑棱棱飞出,每只爪子都抓着一本《守山志》。
纸鹤振翅时,尾羽扫过巡御使的官帽,带起几片金粉,“某怕贵使路上辛苦,特备了脚力。”
安燠倚着山门看纸鹤排成队往南天门飞,突然拽了拽程砚的袖子:“你给纸鹤用了影蜕衣?”
“夫人聪明。”程砚捏了捏她的耳垂,“影蜕衣遇仙识就显形,到了文书房……”他没说完,就见巡御使望着纸鹤的背影,道袍下摆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脸色比刚上山时白了三度。
山风卷着纸鹤的轻鸣掠过山涧,安燠摸出腰间的空愿囊,囊里的黄纸又开始沙沙作响。
她望着程砚被阳光镀亮的发顶,突然笑出声:“程大笨熊,你说天庭文书房的老官儿们,今儿得熬几个通宵?”
程砚低头吻了吻她发间的绒花:“管他呢——夫人,咱们该去后山收栗子了。小毛说今年的栗蓬比往年都大。”
两人并肩往山后走时,三百只纸鹤正扑进南天门。
守天门的天兵刚要拦,就见纸鹤振翅一抖,三百本《守山志》“哗啦”落了满地。
文书房的典吏捧着第一本翻开,刚扫过“某年某月救落水樵夫”那页,末页的显隐墨迹突然泛起金光——
“传承有序,职责未怠,恳请天庭备案延任。”
典吏的手一抖,书“啪”地砸在案上。
他抬头望向殿外,只见纸鹤的影子正掠过凌霄殿的飞檐,像撒了把星星,落进文书房堆积如山的案牍里。
文书房的檀香在梁间绕成乱麻时,典吏老陈的笔尖终于戳穿了第三张案牍。
他揉着发酸的后颈,目光扫过案头堆成小山的《不周山守山志》,喉结动了动——方才那本里夹的醉神花籽又在发香了,混着隔壁老张的鼾声,直往他天灵盖里钻。
\"老陈,你说这影蜕衣...\"隔壁案几传来抽气声,小典吏阿七扒着书脊直咂嘴,\"神识一扫就现形,可偏生不能批量扫,每本都得翻。
前日巡御使大人说要提速,结果他自己翻到第三本就趴在案上打呼噜,口水都把'救兔子'那页洇皱了。\"
老陈打了个大哈欠,指节敲了敲案头的沙漏。
漏底的沙粒早该流尽了,可文书堆连个角都没见小。
他突然瞥见最上面那本的封皮——朱砂印子还带着潮气,分明是刚誊抄的。\"你说这程山神...\"他压低声音,\"莫不是早把天规摸透了?
《山渎职守篇》里'履职记录需备案'那条,他倒用得比咱们文书房还熟。\"
阿七正想接话,殿外突然传来碎玉般的鸟鸣。
两人抬头,就见三百只纸鹤扑棱棱撞进窗棂,每只爪子上都挂着新的《守山志》——敢情青丘山的小妖们连夜又抄了十本!
老陈的笔\"啪\"地掉在地上,看着纸鹤在梁上绕圈,把新册子\"哗啦啦\"甩在他刚理好的文书堆顶。
\"这是要把咱们文书房当晒谷场啊!\"阿七摸着被纸鹤翅膀扫红的脸,突然抽了抽鼻子,\"哎?
这新册子的醉神花籽味儿更浓了?\"
此时的青丘山,安燠正蜷在竹楼的软榻上,狐狸尾巴把程砚的衣角卷成毛团。
她捧着个青瓷茶盏,看程砚蹲在火盆边拨弄炭块,火星子噼啪炸在他手背,倒像放了串小鞭炮。
\"夫人,你瞧这火候。\"程砚举着根烤得流蜜的薯块,糖汁儿滴在火里,腾起一缕甜香,\"小毛说这是后山向阳坡的蜜薯,我特意挑了最大的。\"
安燠咬了口蜜薯,烫得直吸气,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文书房的老官儿们现在该挠墙了吧?
影蜕衣防神识,醉神花催人眠,你说那正德巡御使会不会抱着书在云阶上打地铺?\"
程砚摸出帕子给她擦嘴角的蜜渍,耳尖跟着她的笑晃了晃:\"前日我去山脚下买糖画,李阿婆拉着我问'山神是不是要被换走',我还没说话呢,她孙子就举着糖画喊'不换山神!
换了谁给我掏鸟窝?
'。\"他突然压低声音,从袖中摸出个竹筒,\"夫人,你教我的'梦语传讯'我试了。
昨夜巡山时,我对着山风哼了那首小调——\"
竹楼外的山风突然打了个旋儿,混着程砚浑厚的嗓音飘进来:\"山神没退休,钉耙还在手,谁想来抢班,先过我脚后!\"
安燠\"噗\"地笑出声,蜜薯渣喷在程砚衣襟上:\"你这熊嗓子,唱得比破风箱还响!
我教你的是'过我酒坛口',怎么改成'脚后'了?\"
\"酒坛口多文雅,脚后多实在。\"程砚抓抓后脑勺,\"山民们爱听实在的。
今早我去溪边挑水,听见洗衣的阿婶们都在哼,连隔壁山头的猴子都跟着打拍子呢。\"
三天后的凌霄殿,太白金星的拂尘扫过御案时,带起几片《守山志》的碎纸片。
他捻着白须,看着殿下正德巡御使发皱的道袍——那家伙正抱着半本没翻完的册子打盹,口水把\"救母老虎\"那页浸得软塌塌的。
\"陛下,\"太白金星咳嗽两声,\"巡御使滞留云阶三日,交接文书尚余二百八十七本未审。
且民间童谣...咳,已传至十座城池。
老臣昨日下界查探,连卖糖葫芦的老汉都在唱'不换山神换不得太平'。\"
玉帝盯着御案上摊开的《守山志》,目光停在\"某年某月救落水樵夫\"那行字上。
旁边还歪歪扭扭画着个小人,题注是\"程山神像大黑熊,扑腾得比鱼还欢\"。
他指尖敲了敲案几,突然笑出声:\"这程砚倒会藏拙,写起守山志来比文书房还精细。\"
朱笔悬在\"暂留原职,待议\"几个字上时,殿外突然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
玉帝抬眼,正见三百只纸鹤从南天门飞进,每只爪子上都挂着新抄的《守山志》——这次的封皮上,赫然多了山民按的红指印,还歪歪扭扭写着\"程山神是好人\"。
青丘山的竹楼里,安燠正翻着程砚新晒的桂花蜜。
她的空愿囊突然在腰间震动,囊口的流苏扫过手背,像被小猫舔了一下。
她伸手摸了摸,就听见囊里的黄纸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纸缝里往外钻。
\"夫人?\"程砚端着新烤的蜜薯凑过来,\"怎么盯着空愿囊发呆?\"
安燠把囊往身后藏了藏,指尖轻轻拍了拍:\"许是山风钻进去了。\"她望着程砚发顶翘起的呆毛,突然笑出声,\"程大笨熊,等文书房审完这些册子,咱们该去后山收松子了。
对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空愿囊上,\"前日我在藏书阁翻到些旧卷宗,好像...有些老黄纸该见见天日了。\"
程砚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顾着把蜜薯往她手里塞:\"收松子好,收完松子咱们酿松子酒。
夫人你上次说想喝...\"
山风卷着桂花香吹过窗棂,空愿囊里的黄纸又震了震。
安燠摸了摸囊身,想起昨日在藏书阁角落翻到的那叠旧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青丘狐族的旧案,墨迹虽淡,却每一笔都浸着血。
她低头咬了口蜜薯,甜津津的味道里,突然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