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燠把最后半块蜜薯塞进程砚手里时,指腹还沾着黏糊糊的蜜皮。
竹楼外的月亮刚爬上青丘山尖,银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棂漏进来,在她脚边那只檀木匣上投下一片清光。
\"我去取些桂花蜜渍梅干。\"她拍了拍程砚的手背,转身时袖角带起一阵风,吹得案头的《守山志》哗啦翻页。
程砚没察觉她的刻意,捧着蜜薯坐在竹凳上啃得香甜,发顶的呆毛随着咀嚼一翘一翘——像极了去年冬天雪地里偷扒蜂窝的小熊崽。
檀木匣藏在床底最深处,裹着她从藏书阁旧墙缝里抠出来的破布。
安燠蹲下身时,膝盖撞在床板上发出闷响,程砚在那边含糊问:\"夫人磕着了?\"她应了声\"没事\",指尖却发颤着掀开匣盖。
二十三张泛黄的纸笺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张右下角有块暗褐色的污渍——那是她穿书第三年,在土地庙后巷捡到的卖炭翁血书,当时老人的手还攥着半块冻硬的炊饼。
月光漫过纸页的刹那,安燠倒抽一口冷气:原本褪色的字迹正泛着浅金色的微光,像被谁在纸背点了盏小灯,连\"青丘狐族被诬通魔\"那行字都在轻轻发烫。
\"程砚!\"她捧着木匣冲过去,发间的狐尾银簪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
程砚被她吓了一跳,蜜薯\"啪嗒\"掉在地上,沾了些竹屑:\"怎、怎么了?
莫不是...又有巡山犬来扒篱笆?\"
\"不是狗。\"安燠把纸笺摊在他膝头,月光刚好漫过两人交叠的影子,\"你看这些字——\"她指尖划过\"哭声烛\"三个字,那是去年中秋,山民为求雨在祠堂烧的蜡烛,\"前日我在空愿囊里摸到黄纸震动,原是这些冤状吸了烛泪。
你闻闻?\"她把纸笺凑到程砚鼻尖,他抽了抽鼻子:\"有股子...桂花香混着松烟墨?\"
\"是烛泪渗进纸纹了!\"安燠眼睛发亮,\"空愿囊能装人间愿力,这些纸吸了烛泪里的怨气,和囊里的愿力共鸣了!\"她拽着程砚的袖子晃了晃,像只扒着竹筐要吃葡萄的小狐狸,\"我需要月皮藤的树浆——后山那片老藤,树汁黏得能粘住蝴蝶翅膀的那种,再找十根没烧完的哭声烛!\"
程砚被她晃得耳尖发红,却还是立刻起身:\"我这就去砍藤。
夫人你...别把蜜薯踩脏了。\"他弯腰捡蜜薯时,发顶的呆毛扫过安燠手背,痒得她笑出声。
月皮藤的树浆泛着淡青色,混上融化的烛泪后变成半透明的胶状物。
安燠捏着根细竹枝搅和,看程砚举着铜模活字凑过来:\"这是前日山民送的打油诗模子,说要印'程山神爱吃蜜'——\"他耳尖更红了,\"我没让印。\"
\"正好。\"安燠把胶状物涂在活字上,\"咱们要印的是...真话。\"她蘸了蘸混合墨汁,在桑皮纸上一压——原本空白的纸面慢慢浮出字迹,\"齐州三年大旱,官粮被贪,百姓易子而食\",每个字周围都泛着淡青色光晕,像被谁轻轻吹了口气,光晕里竟隐约能看见骨瘦如柴的孩童扒着破碗。
程砚瞪圆眼睛:\"这...这是?\"
\"情绪印记。\"安燠戳了戳纸面,光晕里的画面晃了晃,\"哭声烛烧的是百姓的眼泪,月皮藤粘的是山风的记忆,混在一起就能把纸上的冤屈变成...能看能听的东西。\"她突然想起什么,拽着程砚往门外跑:\"去喊阿牛他们!
山脚下那群小皮猴最会捣鼓新鲜玩意儿。\"
青丘山的晒谷场当夜就支起了简易印坊。
二十来个孩童蹲在草席上,面前摆着铜模、墨盘和一摞桑皮纸。
安燠踩着条矮凳,像模像样地拍了拍小铜锣:\"听好喽!
口诀是'一压怨,二吹风,三贴墙,四通心'。
每印完一张,要拍着纸喊'我说真话不怕罚'——\"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这是给字灌底气呢!\"
\"那程叔叔要喊吗?\"扎羊角辫的小囡踮脚拽程砚的衣角。
程砚蹲下来,耳朵抖了抖:\"叔叔喊'我家夫人最聪明'成不?\"孩子们哄笑起来,安燠的耳尖瞬间红透,抄起块印版作势要砸:\"再闹不给糖饼吃!\"
印坊的灯火一直亮到后半夜。
安燠看着孩童们歪歪扭扭的手法,突然想起前世在图书馆见过的活字印刷——那时她总嫌古人手笨,如今倒觉得这歪歪扭扭的墨迹才最动人。
当第五百张\"活字怨帖\"被收进程砚的竹篓时,东边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小囡趴在墨盘边睡着了,脸上沾着块青黑色的墨渍,活像只小花猫。
\"明儿让山民带进城。\"安燠揉了揉发酸的腰,\"就说...是青丘山的特产,能驱邪的吉祥纸。\"程砚把竹篓背在背上,竹篾蹭得他肩甲发痒:\"夫人你歇着,我这就去跟张猎户说。\"他转身要走,又突然回头,从怀里摸出颗裹着糖霜的山楂:\"刚才在灶房偷的,给夫人当早茶。\"
安燠捏着山楂笑出声,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活字,指腹蹭过\"青丘狐族\"四个字,光晕里竟浮出个穿狐裘的女子——应该是她从未谋面的母族长辈。
晨风吹过晒谷场,吹得纸堆哗啦作响,像是有人在轻轻诉说。
三日后的长安西市,卖油饼的王婶把\"吉祥纸\"糊在破窗上。
夜里起风时,她听见纸页发出细弱的抽噎:\"我儿因税重投井...井底好冷...\"王婶裹紧被子缩成一团,天没亮就揣着纸跑到土地庙,把纸供在香案前:\"土地公,您给评评理!\"
城南书院的李秀才更惊——他翻着刚买的\"吉祥纸\",突然拍案而起:\"这...这是《齐州灾录》!
去年官府说我私藏妖书,烧了我半屋子书,原来都在这儿!\"他举着纸冲进书斋,墨迹里的画面正缓缓流动,像是有人把三年前的惨景重新演了一遍。
与此同时,南天门的巡查仙官正揪着只纸鹤的翅膀。
纸鹤爪子上挂着半张\"活字怨帖\",字迹周围的光晕刺得他眼皮发疼:\"启禀陛下,民间突然多出些...会说话的纸。\"他抖了抖帖子,里面隐约传出孩童的哭嚎,\"恐是妖法作祟。\"
玉帝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御案上那叠新送的《守山志》上。
最上面一张纸角还沾着墨渍,写着\"青丘山今日印新纸,夫人笑起来像春天的桃花\"。
他指尖敲了敲案几,突然开口:\"传旨下去...着雷部查探民间纸帖来源。\"
殿外的风卷着几片碎纸飞过,其中一张上的字迹正泛着微光,像颗埋在土里多年的种子,终于要发芽了。